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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梁思申覺得很有意思,道聲謝就收下了。心裡不免琢磨,回贈什麼東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發現一個嚴重問題,該如何在別人面前稱呼宋運輝,還叫「宋老師」,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著雷東寶叫「小輝」,又不習慣;可是Mr.宋是她和宋運輝之間的私人稱呼,不能和別人共用。一時左思右想了幾分鐘,好在雷東寶不是個話多的人,上車後沒問東問西,只兩眼炯炯朝路邊打量,好半天才說一句:「上海現在跟個大建築工地一樣,不過日日變。」

  梁思申點頭:「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寫字,今天如果談話後還有時間,我帶大哥上海轉轉。」

  「好。」雷東寶很乾脆,沒多餘的話,對梁思申也沒表現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時看看梁思申,並不相信這麼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麼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別替你的小輝考察我,他心裡有數得很呢。」

  雷東寶一聽就笑了:「你倒是個直性子,好,我喜歡。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聽「要命」,忍不住也大笑,這個雷東寶真有趣,難怪宋運輝說他像魯智深。雖然《水滸》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魯智深的形象還記得,是個膽大心細的人。

  雷東寶下車,正好看到院子木籬笆上面爬著的金銀花和淩霄花開得熱鬧,他笑道:「小輝爸最喜歡種花。啊,你還種橘子樹了,好,房子看著挺老,還是旁邊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著進去,陪雷東寶站在院子裡。「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舊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這房子後才被告知一句中國老話,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暴發戶。嘻嘻。」

  正好李力與一個女子從院子外款款經過,兩人打個招呼,說上幾句有關那邊商場的話,梁思申感覺李力與那女子有情侶的感覺。她這會兒什麼想法都沒了,她有宋運輝。雷東寶一邊看著,都替宋運輝感到危險,這兩人隔那麼遠的距離,不能天天見面,而梁思申又是個美麗年輕的,認識的油頭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運輝怎麼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裡面觀察院子裡的雷東寶舉止,見到的是一個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見梁思申與鄰居說個沒完,他不耐煩了,讓小王去把兩個人叫進來。雷東寶卻很驚訝,這家連傭人都是外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派頭,他還是第一次見。

  雷東寶看著梁思申與小王說英語如倒豆子一般,心裡萬分佩服,開始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降伏這個女孩子。進到屋裡,見到外公,他認識,元旦那會兒見過。但上回是在賓館見,即使老頭子的翡翠再綠,鑽石再耀眼,他都沒啥感覺,今兒個走進這寬大豪華的冷氣房,看著一屋子說不出的榮華富貴,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頭子的感覺就不一樣了,說那真是有老太爺的樣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綢衣,上面萬字團花,像電影上的老財主一般。

  外公見雷東寶一雙張飛似的環眼瞪著他打量,一點不避諱,本來想擺的譜都有些擺不出來,笑著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請坐,喝點什麼?」

  「喝啥都行,就別咖啡。」雷東寶照著外公的手勢坐到太師椅上,但一碰到下麵的軟墊子,就又起身,抓起軟墊子放到旁邊一張太師椅裡,他喜歡硬板凳,何況這是夏天。外公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指揮小王索性拿酒來。雷東寶看到小王在他身邊茶几上放下一隻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兒放下同樣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個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輕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將就吧。少喝點,我們先說話。」

  梁思申坐一邊監視,見老頭子對雷東寶挺和善,心下稱奇。

  慢慢地,外公與雷東寶的談話開始展開。外公沒說別的,只是好奇雷東寶當兵時候做些什麼,出來時候又做了些什麼。如果是宋運輝講述這十幾年來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但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立足的是兩人都不熟悉的農村,那些分田到組,又分田到戶,還有與宋運輝商量著跟政策打擦邊球的故事,都是外公與梁思申聞所未聞的,兩人聽得目不轉睛。其實雷東寶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料,他淨偷工減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問個沒完,情節基本沒有遺漏。

  雷東寶本意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可兩個聽眾著實稱職,他又幾杯酒下肚,談興大熾。說到最後,道:「別看我現在活絡,上海也能來,但定期還得去局子裡報到,登個記,說明我沒逃走,聽話著。」

  外公點頭,但等了會兒,見雷東寶沒了下文,奇道:「沒了?」

  雷東寶也奇道:「你還想聽啥?」

  「你不說你那家集體企業的事?你光說怎麼造的,怎麼擴的,又不告訴我規模,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要怎麼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說半天,要是說大了我不好意思,說小我又不甘心。再說我這麼好一個企業,幾句話說得清楚嗎,你繞著那麼多車間走一遍起碼就得一個小時,還不能幹別的,靠我一張嘴巴怎麼說得完。」

  外公沒覺得雷東寶這是在勾引他去,這話要是從宋運輝嘴裡說出來,他得轉個彎來理解,咂咂話背後有什麼陰謀。他向雷東寶舉舉杯子,示意將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來,圍著雷東寶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東寶寬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說外公此時嘴角應該掛上一串口水更合適。雷東寶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孫女婿是小輝,你看我幹啥。」

  外公終於轉到雷東寶面前,道:「我喜歡你啦,你這人一看就是好漢子,你說的整合雜毛小廠設想,我看也只有你這種人能做,換宋江一樣的小宋就不行。思申,問問今天還有沒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這就給我買票去。」

  「誰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滸》最討厭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電話。」外公說的時候,兩隻眼睛卻是一直眉開眼笑地看著雷東寶,嘴裡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著外公老狐狸一樣的眼光,饒是雷東寶膽大如牛,這會兒也不安起來,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輩子都想做幾件大刀闊斧的事情,可惜一輩子狡猾成性,事到臨頭又圓滑,現在年紀大了更做不起來。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魯智深打架才好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智深醉打山門,就是魯智深拔樹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電話問民航航班,一隻耳朵聽外公這麼說,真是大驚失色,納悶老頭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動。但她真沒想到,外公這麼狡猾的人竟然會與直爽的雷東寶合拍。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飛機晚上飛雷東寶家,梁思申拿起護照身份證就出去給兩人買票,這下不擔心老頭子欺負雷東寶了。

  連宋運輝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後的電話,也是吃驚,但是想到過去同樣也是圓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對雷東寶的青睞,倒是為此意外找到解釋。他起先還以為雷東寶見了外公後,還得他與外公割地賠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節下交。而今事情之順利發展,讓宋運輝看到雷東寶前路的順暢。

  因為外公帶著須臾不肯離的小王,雷東寶這一路就輕鬆不少,上了飛機,外公就開始睡覺。雷東寶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幸好這錢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換坐後面位置狹小的那種。外公年紀大了難以入眠,眼睛時不時微微睜開一條縫看一眼雷東寶做什麼,會不會跟很多難得坐上飛機的國人一樣,興奮地等待空姐配發食料。外公沒想到雷東寶東張西望一陣後就酣然睡下,很快就傳遞給周圍人他睡得很香這個資訊,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沒想到的是來接他的是一輛計程車,幸好這計程車是桑塔納,不是沒尾巴的夏利。外公當下就不客氣問雷東寶:「你不是說幾個車間轉一圈就要一個小時嗎?為什麼連一輛車都買不起?」

  換作別人,對這種赤裸裸的責問肯定心生反感,雷東寶卻不當回事:「就算買輛桑塔納,所有手續辦下來也得三十來萬,這三十萬我能添多少設備啊。我現在錢緊,車子暫時不考慮。這輛車我包了,一天給二百五十,隨叫隨到。」

  外公道:「我呸,最煩有些人只盯住小錢,還桑塔納,沒出息。中國人辦事最講什麼?最講面子。你裡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鮮,走出去誰都敬你三分,沒裡子也變有裡子了。別跟我說錢緊,只要是發展良好的企業,全都錢緊。錢緊就去借啊,靠你這泥腿子才拔出來的樣子,誰借給你?你做這麼多年企業,難道會不明白,銀行專門喜歡借錢給手頭錢用不完的企業,你就是裝也要裝出錢多得玩水漂的樣子來。媽媽的,直爽過頭,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騷,說這地方一到晚上怎麼一路連燈光都見不到,又埋怨機場出來的道路都如此顛簸,城市沒一點形象,再埋怨經過市區時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數的幾幢高樓。雷東寶心胸寬,聽著不理,反而前面的計程車司機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貶低,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硬要與外公辯,外公正愁找不到對手,這下開心死了,一路殺得司機落花流水。雷東寶不搭理外公的牢騷,外公卻偏要在雷東寶面前使用各種激將法,讓雷東寶坐不住,可惜一路沒有得逞。

  因為雷東寶在被罵得暈頭轉向之餘,不免想到過去的輝煌,與外公的話一印證,發現外公罵的全在理。對啊,過去那些報紙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麼?誰能看得到小雷家的裡子,他們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機隊,看中的是小雷家給村民造的一水兒新房和寬闊馬路,看中的是村裡成排的廠房和特種養殖,還看中的是他雷東寶過去無數金光閃閃的榮譽。當年他們撥錢給他的時候,誰看得到他舉債經營?人大多數是憑印象做事啊。雷東寶這一路被外公罵得開竅了。

  可雷東寶心裡也為明天犯愁,這老頭子嘴巴這麼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詞,他可不一定再當耳邊風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兒子,他怎能容忍兒子被別人刁難。可是宋運輝告訴他,這個老頭子心裡有貨,挖掘出來都是寶。雷東寶雖然相信宋運輝的話,可是不大相信這個老頭子,一天接觸下來,只覺得老頭子有點不正常。但考慮到這老頭子是宋運輝女朋友的外公,雷東寶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將老頭子接待好,免得宋運輝的女朋友飛了。他送老頭住進賓館,老頭自己付錢開的套房,給菲傭住標準房。雷東寶回家後,趕緊打電話回村讓四寶好好準備明天的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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