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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裡面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好吃的。」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過多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麼多天的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麼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對小雷家全心全意,沒有小雷家對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家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面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囉唆事,他一早端起髒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有,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麼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裡反復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些許資訊。所有的資訊,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為什麼?以前他經常出差、偷懶,可只要村裡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麼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忠富。這兩個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個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麼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沒兒沒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面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麼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呐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承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嘗到滋味了。被畢生奮鬥的命根子拋棄,雷東寶都不知道自己還保留了些啥。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面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閒地待在泵房,日日曬太陽睡覺,倒也閒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復了,松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復精神。可他心裡不快活,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處於什麼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週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面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卻是心知肚明,他還差點被茶葉蛋噎死呢。

  雷東寶吃下兩大塊牛肉,才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她怎麼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了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了。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動。」

  「小楊呢,誰讓你來的?」

  楊巡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實在掏不出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麼。」

  雷東寶聽著心裡終於舒服不少,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了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裡,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何況更是這麼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復神采,從一包肉聚焦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注意時間有限。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了,才知道事情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歎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面領導一句話。」

  楊巡暗踢紅偉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只是那麼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面領導都是看在眼裡,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家裡,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楊巡說話,心想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面面都安撫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只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家的事,可紅偉那麼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只是他現在涵養好了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麼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裡的肉,他實在是撐飽了,雖然還有食欲,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討個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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