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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1992年(1)

  程開顏與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到市里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了會兒天,一會兒兩個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後面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她聽得清清楚楚,後面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這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牆有耳,只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裡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麼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麼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麼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麼可以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後,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了,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了懷疑她丈夫是個什麼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只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後面兩個人繼續評點,直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裡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的親人宋運輝全占了。宋家二老聽了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麼可能變成那麼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矇騙不來,怎麼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但是,他們雖然在心裡否認,卻又都吊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家稍做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於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家中老老少少這麼一問,不由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直追當年他對水書記的評價。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了,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於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後別操那閒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家做家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幹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岀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麼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倒杯熱水握在手裡,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贊。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他今天看到《人民日報》終於又彈改革的調子了,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文章是對針對皇甫平文章引發一年爭鳴的一個總結性發言。

  他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並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制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於前面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系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制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願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藉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制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裡猶如翻看歷史書一般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面現象的背後。聯繫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溜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簷下掛著高高低低的醃貨,外面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鯗等的身影投射到裡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麼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家庭地址不公之於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拒絕。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了。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面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戰。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裡。只能如此了。

  而他,後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1992年(2)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他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只能停了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家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了滿滿一車,趕回家去。

  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了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裡不出現。好在楊巡迴家就腳不點地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迴家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過去跟媽媽做彙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年來的大事小事做了詳細彙報,甚至還談到他心儀的洋氣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來的打火機點的蠟燭香火。

  梁思申卻並沒接受到楊巡傳遞的資訊,她在猶豫之下,才決定接受久不通音訊的外公的邀請,去外公家過除夕。

  事情是源於她的一個郵件。她料到外公記恨她,不會接她電話,不會放她進門,因此媽媽電話裡跟她說了上海老屋拆遷的事,她想來想去,只有用郵件形式將此事傳達給外公。她寄給外公的信件包括拆遷通知的傳真件,包括她和媽媽一起去上海,在老家舊址拍的幾張照片,以及一張現今的上海地圖。她並沒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不過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著讓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料到外公竟然會讓秘書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過除夕。

  她是硬著頭皮去的,她勸說自己,這只是為了完成媽媽的心願,幫媽媽去看看外公。她實在是討厭兩個舅舅,還有,她如今懂事了,到底是為自己過去打的那場比較決絕的遺產官司有點汗顏。

  這幾年,她自以為滄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著略帶中式園林格局的戶外綠化,感覺外公家變化不大,似乎連樹木花草都不曾長大,還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機場租來的車上深呼吸幾口,才將車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車門,她沒拖出車後的行李箱。

  屋子裡面也幾乎沒變,連用人也沒變。但梁思申被留在玄關等候,等用人進去通報。她淡淡地站著,這時候反而心情平靜了,看看鏡中的自己,已非當年青澀。一會兒,外公親自出來,卻沒走近。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外公才開口道:「請進來喝茶,你舅舅他們都還沒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氣,討厭的舅舅舅媽們不在就好。跟外公進去裡面。陳設也幾乎沒變,不過現在梁思申開始能看出好來,那瓷器,那木雕,原來都有來處。但外公卻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她,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她並不膽小,從包裡掏出一件件的東西,擺到前面矮幾上,先挑岀一件,交給外公:「一件小小禮物,請笑納,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西泠印社的印泥。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灘的,外公要是喜歡……」說到這兒,她停下了,因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會兒,語氣緩慢,卻目光尖銳地問:「你現在過得好嗎?應該不錯。」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錯。」

  外公了然地點頭,道:「謝謝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難為你從國內帶來給我。這外面的青花釉裡紅小盒,才讓人生買櫝還珠之思啊,看來你現在真是過得不錯,不錯到能講究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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