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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佈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了,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志於紙面,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鐘,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干。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塗了一紙面的佈置之後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麼。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面楊巡拍案說了句什麼,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麼。梁思申哭笑不得,終於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面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

  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面臨的困局。楊巡對別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他講目前的市場大環境,講他的設想,講他新的市場規劃,講他的資金難題,講他的批文艱難,講什麼可以試試,再不行可以那樣。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捨。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麼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環境下楊巡能鑽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

  兩人一直從大堂吧談到飯桌。梁思申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只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只說正事,他也沒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瞭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所以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形,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不知自己為什麼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岀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企業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只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佈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而且,她想到學成後回國工作的可能。

  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了那麼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地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麼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除了一個戴嬌鳳,楊巡不做評價。

  從此之後,梁思申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

  只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採樣標本,時過境遷,便被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對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重燃吉恩對中國的興趣。隨著英國新任首相梅傑訪華,吉恩決定把對中國的關注繼續下去,並且加重關注的砝碼。

  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

  §1991年(10)

  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採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卷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

  因此他並不插手宋運輝交上來的出國初步名單,轉手就交給幹部科,讓幹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完了又全部打包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趙也在名單上。宋運輝從北京回來還特意找老趙談話,但老趙堅持要去,他只得應允,為此老趙還挺得意。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的情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麼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一行,等過幾天又迎回來,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裡只在辦公室與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一行被人告了。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麼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麼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露頭,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流傳開來,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裡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的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行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麼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麼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呵呵,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夥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的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跟我無關。」

  小拉一笑:「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面子,我這兒的設備商就晚幾天再組織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裡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空缺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支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調查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彙報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面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託病不出,一定會託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裡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幹部。部裡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佈會議結束的一刹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到走欽差身邊,拿起檔仔細看了一遍,仿佛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檔重重拍在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神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眾人卻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岀什麼,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只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譁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得最近的人沖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駡:「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裡彌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沖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麼,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血沫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麼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麼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只留老馬一人跳腳怒駡,罵到沒有意思才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了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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