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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但楊巡卻一筆蕩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的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裡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現場效果極好。宋運輝不急於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願,說了很多之後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現在機關的工資低,有辦法的下海,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受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覺點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裡,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後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作罰款,錢交出去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面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於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只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專案之初也嘗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不是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無法體會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一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裡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麼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麼多,還不是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只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麼怎麼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後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後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哎,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麼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只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不費勁。他有些誇張地雙手伸過桌面,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裡有百分之十的份額,他心裡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於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於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雜市場百分之十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份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於日雜市場。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面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攤位分給大尋。因為大尋退出,你得給大尋一些補償,百分之十的數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補償不算高,就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地開價,心想百分之二的補償怎麼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的,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乾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易對付,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麼?

  宋運輝心想,楊巡這小子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面都沒有,什麼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那個果斷俐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對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1991年(8)

  天,是越來越熱。人們一步步地抱怨熱死人,再熱肯定得熱死個把人,而炎熱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原來人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運輝的心理極限在看到報紙上面的新聞時,也是著實如琴弦一般被撥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這條消息在等待蟄伏了兩年的宋運輝眼裡,其震撼性自是不言而喻。他拿著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透,燃起一根香煙靜思。毫無疑問,一扇門打開了。或者說,一座堡壘崩塌了。其後會不會產生連鎖效應?

  但沒等宋運輝一支煙燃盡,一個電話直接追到他的案頭熱線。

  來電人的聲音充滿華貴的慵懶,絕對看不出第一時間打來這個電話的焦急:「小宋,你可以無視他們外相的訪問,無視接二連三公報的發佈,今天他們首相的訪問,你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吧?」

  來電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邊下放的時候被人硬安上的諢名。當年的他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鐘解決洗漱十分鐘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讚美詩,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後腿,被集體群眾怒斥為小拉,小拉人盡可罵。如今,「小拉」這稱謂卻隨著小拉父親官復原職升為宋運輝系統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擊商海迎風弄潮的成功,而成為限量特批,只有親近之人才可以當面稱他一聲小拉。准許誰稱他小拉,那是他給誰的天大面子。這個面子,宋運輝現在也是持有。宋運輝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這等天大面子並不因為他才識淵博,也並不是因為他是東海的常務副廠長,而是因為他不僅握有進口設備在東海的絕對話語權,還擁有系統內進口設備的建言權。正好小拉代理著一家歐洲製造商的設備在中國的銷售,沉寂兩年,小拉早已餓得嗷嗷不絕。

  宋運輝如實相告:「可來訪的是日本首相。自從開工那天誰誰帶來兩個日本客人,他們最近拜訪和資料傳遞都做得挺勤。估計這個電話放下,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們打來的。小拉,我越來越難堅持,你說喜從何來?」

  「小宋,我這回得批評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難道沒看出,日本首相的訪問意味著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嗎?第一塊倒下了,第二塊第三塊還會遠嗎?開始加快審批速度吧,不遠了。」

  「好,這就照辦。對了,你給我的資料還缺少幾份資料,我前兒直接問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傳真知會你一聲,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秘書一看那麼要緊,天黑了都要趕著送來我家,老爺子一翻,喲,小宋做事還真一板一眼,認真!小宋啊,這些技術上的事你自己把關,其他的我幫你解決。快送申報資料進京,最好你來,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屆時少不得麻煩你。」

  「哦,對了,南邊那家叫什麼來著?那家也是沿海的廠,你瞭解他們的設備嗎?」

  宋運輝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廠了,看似漫不經心,但小拉瞄上的東西,能跑嗎?「我找找同學。過幾天去北京時根據你代理的產品,我寫份建議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過鄉的同道。小宋,別那麼認真,你跟我說說就行,哪好意思佔用你寶貴時間,都知道你忙。我只要瞭解一個大概,知道一個方向就行,都說你國外技術情報掌握得全,問你准沒錯。」

  宋運輝沒客氣,笑道:「行,不過我得先問清是改造還是換代。」

  「換代!都什麼年頭了,當然得換代!」

  小拉說得斬釘截鐵,聽得宋運輝搖頭。改造或是換代,一個文科出身的人怎麼可能瞭解,可小拉憑什麼說得如此有底氣?

  放下電話,宋運輝想了好久。這期間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來電話報喜,建議展開新一輪實質性的會談。宋運輝雖然口頭答應,可心裡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東海,還有別家公司插手的份兒嗎?宋運輝心中暗暗歎氣。沒想到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掙脫其他枷鎖之後,又來新的枷鎖。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鎖,這輩子,別想清靜。本來他一心看准日本設備,打算速戰速決,以他淩厲的談判手段拿下一套設備,開始東海二期,他盼望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個肆無忌憚的明示,讓宋運輝無法啟動。這時候,還奢談什麼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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