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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雷東寶點頭,這理由正確。可問題是:「冷庫是好東西,你看中哪塊地,跟我說,但你自己能解決資金嗎?我現在沒錢給你。」

  忠富聞言失望,但還是道:「書記,一點都不能解決嗎?」

  雷東寶白了忠富一眼,都不願回答。忠富無奈,只好認命:「那,書記,把豬場旁邊原來的殺豬場整改一下,弄得稍微好一點,殺豬場旁邊的一塊山地給我,我平一下造冷庫。」

  「好,你拿白粉圈個面積出來,我回頭替你協調承包戶。」

  「好吧。」忠富不大善於偽裝,要求沒有得到滿足,他就有些愁眉苦臉。

  雷東寶伸出肥掌給他一拍:「村裡現在資金緊張到什麼程度呢?我告訴你,我已經開口逼正明做不要臉的事了。我們以前都是拿錢去取貨,時間長了,大家信任了,一般都是貨到付款,有時拖幾天也沒事。現在不行了,到處缺錢。沒錢買原料,怎麼辦?我要正明賴著,拖。你看看,最近正明都不待辦公室裡,另外找間隱蔽的小屋辦公。」

  忠富一時沒聽明白,可也有點瞭解到雷東寶他們的難處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但還是奇道:「怎麼拖?那以後還要進原料怎麼辦?」

  雷東寶歎道:「這種事,只有問國營企業下刀。今天拖這家不付,下月拖那家不付,先這麼一家家拖著唄,等都拖遍了,把第一家的還掉些,再進一批原料拖著,這比問銀行借錢還方便。」

  忠富終於明白,立刻靈機一動,道:「他們國營企業反正也是國家的錢,我們想拖得不是太難看,不如拿些小錢打點一下他們負責的,打通關系了,還能多拖些時候多拖些貨色,這還真比借銀行錢強啊。我有數了,我索性也這麼做,冷庫可以儘早建起來。」

  雷東寶橫他一眼,「哼」了一聲。忠富訕笑:「誰讓你有這麼好主意不早點告訴我。」

  「這不也是給沒錢逼出來的嗎?紅偉比你活絡,早幾天已經看出苗頭,早學了去。」

  忠富繼續訕笑:「我就這種地人的命嘛,只會背著頭死做。嘿嘿,書記,回去載你去縣裡還是回村裡?」

  雷東寶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村裡。」說完便已經知道怎麼回事,當然,他不會跟忠富解釋。

  楊巡的三期也終於交付使用。一等交付收到租金,他便春風得意馬蹄疾,要尋建祥一起守護著一大包鉅款回家,終於可以還清借來的所有。

  他最得意的是,除了分期的土地轉讓費還沒付之外,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已經足夠支付所有建築費用。也就是說,以後拿來的租金,那幾乎就是淨賺了。他的市場以後只要都租得出去,他以後只要坐著收錢便是。

  因此楊巡還特意挑了個周日的時間,有意找楊邐在家的時候回家,讓妹妹也分享他的成功和快樂。回到家裡,見到媽媽與妹妹兩個坐在被窩裡取暖。楊巡見怪不怪,冬天家裡一向都是這樣取暖的,以前還在老房子的時候,屋頂瓦片稀疏,一到冬天別說是西北風「嗚嗚」地往屋裡灌,雪花都會從瓦片縫裡鑽進來。打小,他們四個小蘿蔔頭冬天就是這麼鑽在被窩裡,否則還不凍死。可尋建祥卻是少見多怪了,他最初看到還以為楊巡的媽臥病不起了呢——臉色那麼難看,但人家一家都歡歡的,他當然不便問,就一邊兒悶聲裝酷。

  楊巡自然也看到媽媽的臉色不好,精神也不濟,他一問,楊邐就道:「媽上上個星期已經感冒了,後來一直有熱度,我讓媽去醫院看看,硬是不肯,我又說不過媽。對了,上星期還吐了一次。哥,你既然來了,你說什麼都把媽拖去醫院吧,對那麼固執的媽只有動用武力了。」

  屋裡的人都「哧哧」笑出來,楊母笑道:「聽她胡說,芝麻大的事也能掰成西瓜呢。我沒事,現在糖供應放開了,我每天喝杯紅糖姜湯,不知道多舒服。都是自家種的老薑,夠勁,我已經燒下了,這就給你們拿,喝了能暖上一天。小尋同志,讓你見笑了,我們農村裡人身子皮實,哪裡那麼嬌了。」

  尋建祥卻不以為然,他在金州的時候好湊熱鬧,算是見多識廣,看著楊母的憔悴和楊母說話時候說不出的一種口臭,還有走路時候風擺楊柳般的不穩,總覺得問題嚴重,偷空跟楊巡說:「你最好還是把你媽送去市里哪家大醫院看看,你媽那樣子,不像感冒,倒像是什麼慢性病。」

  楊巡一聽嚇了一跳,他眼裡媽就是媽,媽什麼時候都是媽,媽什麼樣子不重要,反正媽就是媽。被尋建祥一說,他也終於扒開眼前屬於媽的那層迷障,以旁觀者角度看媽,終於看出問題。要是沒什麼要緊,只是感冒,媽年紀還不大,怎麼頭髮白了大半,身子都瘦得佝僂起來了呢?楊巡大冷天嚇岀一身汗,堅決要求立刻帶媽去市里看病。楊母多次話裡暗示尋建祥稍作回避,離開廚房,她好跟兒子板臉拒絕,但尋建祥當沒看見沒聽見。楊母不便當著外人面不給大兒子面子,只得答應還了錢後,就跟兒子去醫院看看。

  楊邐周日後回去上學,楊巡讓個朋友帶尋建祥到附近山上打鳥,他自己和媽媽一起逐戶還錢,進展迅速。尋建祥就愛玩有些偏門的事情,可一天兩天下來,只拎來兩隻麻雀,楊母替他找理由,不是尋建祥槍法太差,而是現在麻雀實在少。尋建祥心說還真是麻雀少,以前還以為像楊巡家那麼深山老林的地方,一定飛禽走獸遍地都是呢,原來難得撞見。

  星期四,楊母才終於答應去醫院瞧一瞧。醫生本來愛理不理的,一邊嘴裡唧唧哼哼,一邊早已下筆如飛書寫天書一般的病歷。但在聽到嘔吐物的顏色後,整個人嚴肅起來,才開始拿正眼看著楊母,問岀一個一個跟感冒不搭邊的問題。然後就把病歷卡一合,帶上楊母交給腫瘤科,楊家母子都驚呆了。

  等檢驗結果出來,醫生輕描淡寫說是嚴重胃潰瘍,連尋建祥都大大松一口氣。但醫生讓楊母立即住院,說要準備開刀,別等胃爛穿就不好治了。面對嚴肅的醫生,楊母這才老實答應住院。

  三個人七手八腳找到病房安頓下來,護士就來叫楊巡,讓去研究手術方案。醫生卻關上門大罵楊巡,罵當兒子的為什麼沒早發現老娘身體有異常,讓老娘胃癌拖到晚期。楊巡驚呆了,一句辯解都沒有,瞪著眼睛不由自主地緩緩癱坐地上。醫生依然沒放過楊巡,告訴他基本確定是胃癌,而且從病人症狀看還是晚期,目前需得手術確認癌細胞有沒有轉移或者蔓延。醫生要楊巡配合對病人保密,以免影響病人情緒。

  醫生走了,楊巡依然癱坐在地上起不來,被來來往往的護士踢到好幾腳。他腦袋空了,連哭都沒有想到。等終於被一個護士叱醒,眼圈一熱想要流下眼淚,忽然想到不能哭,哭一下就會被那麼精明的媽看出來,他連忙沖出去將頭埋到水龍頭下,讓冰冷的自來水將頭皮澆得發痛,直至麻木。那麼堅強的媽媽,頂樑柱一樣的媽媽,怎麼會?

  楊巡迴去病房,拼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幸好病房十來張床人來人往地熱鬧,時時有熱點焦點轉移視線,楊巡又是個嘴皮子開花耳朵,才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難關。午飯時候,他拉尋建祥出來說明問題,要尋建祥先回去看住市場,他暫時不能回去了,他要陪著媽。然後他去書店買來有關胃癌的書,又不敢讓媽看到,將書用皮帶緊緊夾在身上。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他需要有人支援他。但他幾乎沒有猶豫,一個都不通知給弟妹們,三個弟妹都正是將近期末考試的時候。

  中飯後他就趕緊回家取東西準備在醫院打持久戰,現在有錢好辦事,他們這樣的城市也有了計程車。伺候了媽媽晚飯睡覺,他也裝睡,一直等到夜深人靜,他才偷偷起身,走到走廊看買來的那本胃癌書。一邊看,一邊汗流滿頰,淚流滿腮。上一次二期結束後他回家,再上一次他春節回家,還有上上次,甚至更早,媽媽一直胃不舒服的時候,他怎麼就跟死人一樣,沒想到要送媽媽到醫院看看?楊邐來信斥駡的時候他怎麼還不覺悟呢?媽媽即使是鐵打的意志,可媽媽終究是肉做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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