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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哎喲,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楊巡不舍,伸右手攔住戴嬌鳳,道:「別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問他們借個碗,糧票帶著吧?」

  「我還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著骨頭湯呢,帶來給你喝,你現在需要營養。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算了,晚上再說。現在十點半,你問他們先要個碗,去食堂買倆饅頭一些菜來,將就一下,晚上再給我帶好的。我們快點,等吃好他們還來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讓楊巡一催,戴嬌鳳就沒了主意,順著楊巡說的去借來一隻搪瓷飯碗,趕去食堂。楊巡看著戴嬌鳳離開,才盯著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著他養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想到這兒,他連疼都差不多忘了,滿心都是焦急。

  等戴嬌鳳打了饅頭和菜回來,他既無心吃飯,也痛得無胃口吃飯,可還是吃了點。等戴嬌鳳洗好碗回來,他側臉看著戴嬌鳳問:「你手頭還有多少錢?」他對戴嬌鳳手頭積蓄從不過問,心中沒數。

  「大概……大概萬把塊吧。」戴嬌鳳沒想到楊巡問起這個,一時口吃。

  楊巡一時心裡有些敏感,盯著戴嬌鳳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給我,行的話,今天就拿出來放著,我準備過後回家一趟。我家也還有點積蓄,湊起來有幾個小錢,再把摩托車也賣了。你等下回家,立刻打電話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問問他房子買了沒有,沒買的話,要他把錢放著,等我回去拿,那筆錢不算小,夠做本錢。你還是回去吧,這些事要緊。我只傷一隻手,一個人還能對付過去。傍晚再帶飯菜過來,我不要吃饅頭。」

  「不用那麼急吧,你今天才手術,我陪著你說說話也好啊。」

  「很急。」楊巡看看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飯都顧不上吃的同鄉們,「時間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個人。」

  戴嬌鳳咬咬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楊巡下去找來護士,想要麻醉藥,未果,但護士不知給他打了什麼針,雖然病房那麼吵,他左臂又那麼痛,他竟然睡了過去。

  戴嬌鳳先回家裡,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關係很鐵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裡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麼心,你能保證嗎?你也只能留著城裡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裡的房子都不能退。」

  這話,也就只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麼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楊巡要問起來就說到店裡買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檯上還寫『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麼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麼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足幾年生活費。你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麼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麼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裡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只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的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其他自己留著算是後路,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發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裡,我不敢拿回家去。」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麼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麼一下就醒了?睡不少時間,現在都傍晚了。」

  楊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了。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裡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這麼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裡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還什麼。」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有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你媽認我嗎?」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准信嗎?」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

  戴嬌鳳雖然心裡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滿臉忽然皺成一團,全是痛苦,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一捆錢帶給楊巡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雖說睡了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一夜飽受苦痛,楊巡起床時就感覺頭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麼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麼多時間的該做什麼該說什麼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清晨的路面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紅蛋黃似的太陽徘徊在煙囪林立之間。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裡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今兒忽然廢了一條,失衡是冰面行走之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歹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目標堅定,他必須說服老李。因他看到眼前他可以走的只有一條路,路的第一座關卡是老李,他必須先過老李這一關。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有,有,快進來。你不會過陣子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乾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裡,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喲,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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