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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組長連忙對宋運輝道:「快動手,書記一行已經定了週一的機票,也已經跟部裡領導約定時間。天哪,怎麼扣得那麼緊。」

  另有人道:「小宋,膽子蠻大的嘛,書記還真吃這一套。」

  組長道:「別說了,幹活。」

  宋運輝問組長要來小會議室鑰匙,去自己辦公室找到平日讀報筆記,和所有資料,再回到開會的會議室,反鎖上門,又將朝走廊一面的窗戶關上,窗簾拉上,一個人根據小組會議決定的提綱開始起草報告。剛剛走過另一個會議室,也是設備改造辦霸佔的會議室,又見水書記在罵人。他想,這完全是領導者的指導方針問題,水書記不用罵別人。

  其實,作為申報報告,講的只要是大體情況就行,那個扭轉局勢會議上通過的決議已經夠說明絕大多數問題。宋運輝所做的,主要還是陳情,是決定以何種語氣向部領導和計經委傳達金州總廠迫切的設備改造要求。他在報告裡重點突出兩件事,一是金州總廠響應中央號召,不作設備成套引進,而是以較少外匯引進主要設備,其他輔助設備由金州自我消化;二是說到目前考慮的兩項新技術新工藝對未來產品定位的影響,對我國該類產業界整體水準的提升,以及在國際方面的影響,這影響,包括政治影響和經濟影響。類似高品位產品的出口,將出口創匯為國家作出貢獻。

  宋運輝從沒接觸過高層的報告,不知道類似官樣文章該怎麼寫,他接觸最多的還是大學裡翻譯過的那些資料,那些對成本市場等斤斤計較的老外的報告,那些翻譯資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復整理,早已將其中套路銘記在心,他下筆,也無可避免地帶上濃重的市場色彩,重點將引進設備的經濟影響說得天花亂墜。

  中午直到餓了才想起吃飯,出去找食堂,早已關門,無奈找飲食店,看到張淑樺,但張淑樺看見他卻三步並作兩步逃進廚房躲了。宋運輝吃兩大碗青菜肉絲麵,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餅,飛車回去會議室繼續。他晚上乾脆沒出去吃飯,就啃方餅,只恨自己寫字不夠快,沒法將胸中早考慮成熟的意思用筆飛快表達出來。他只找了兩次財務室的同仁,其他都沒找。他心中略帶輕蔑地想,其實,要什麼小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對,他就是狂,但是有什麼辦法,他有料,用水書記的話說,他有才,他囂張。

  有才,唯有用行動證明,才最有效。宋運輝一夜沒回去寢室,累了就在會議桌上睡一覺,一覺醒來天剛濛濛亮,他去樓梯間廁所洗把臉繼續寫。中午下班前,頂著兩隻紅眼睛,把報告草稿交到水書記辦公室。連水書記都脫口而出:「這麼快?」

  厚積薄發!宋運輝嘴上沒說,心裡狂傲地給了自己一個回答。他缺少的只是工作經驗,但對付這種申報報告,還是綽綽有餘。

  水書記看了一下頁數,沒抬頭,道:「坐,自己倒茶。」

  正好,下班鈴聲響起,宋運輝沒坐下,道:「水書記,我三餐沒吃了,得回去吃飯。飯後我立刻過來。」

  水書記聞言「嘿」一聲笑出來,起身道:「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覺。」

  宋運輝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水書記果真收拾起報告放進公事包裡,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樓,各自找到自行車,水書記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書記家裡,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廠白班人員眾目睽睽之下。

  水書記家有保姆做菜,進門就可以吃,一桌吃的還有水書記愛人。水書記有兩個兒子,老大結婚了搬出去自己過,老二被總廠派到上海接待站。水書記直接問宋運輝前幾天是不是有情緒,宋運輝也直說有,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為可以大幹快上,沒想到還是傳說中的機關磨洋工。但水書記就是追問宋運輝對眾人傳說他枉做小人這話的態度,宋運輝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個字,「受不了」。水書記立刻笑呵呵地就給了一句結論,說難怪昨天那麼頂嘴。宋運輝挺不好意思。

  然後,水書記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告,水書記的愛人則是對宋運輝問長問短,害宋運輝這頓飯吃得極其彆扭,雖然菜是真好,水書記夾到他飯碗裡的一隻雞腿真肥腴。一直到水書記愛人吃完先進去臥室午睡,宋運輝才鬆口氣,大吃特吃,他早餓壞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會影響水書記沒菜下飯。

  水書記吃得慢悠悠的,戴著老花鏡看得也很慢,反正天熱,不愁飯涼沒法吃。吃完才看完,卻一直搖頭:「不對,這味道不對,寫得是很吸引人,換我是部委領導也會被鼓動,可是整體味道不對,沒有公文味道。」

  宋運輝只得承認:「我從沒寫過這麼重要的公文,但提綱是我們小組討論決定的,應該沒錯。」

  水書記沒回答,坐到沙發上又翻來覆去地看,拿鉛筆畫出有疑問的地方。宋運輝旁邊看著,心中卻挺平靜,他認為絕對不會有問題,他有自信,按照小組所討論的提綱,他的寫法應該是最佳表述。

  但是,水書記最終還是指出,社會效益和政治影響方面寫得太少,雖然引用了國家整頓政策中有關條文,提到不成套引進的問題,但還應該再提幾條別的,比如國家對目前工業企業技術改造的決定必須提到;對我國當前面臨的為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為建設一個具有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鬥的中心任務必須提到;對國民經濟中重大比例嚴重失調、消費品行業必須加快發展的狀況必須提到;甚至還應該宣傳一下金州推行整頓以後經濟效益的提高。水書記說,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必須到資料室查了資料補充進去,其他基本可以通過。宋運輝心說整頓真正的開始才一周,哪裡能出效果,怎麼寫。但他只說了句這下沒法睡午覺了,取了水書記的鉛筆將剛才水書記說的幾個重點稍微記了下,被水書記放出家門回去再寫。

  但水書記看了修改稿後還是覺得這味道怎麼看怎麼怪,又叫來廠辦的兩個筆桿子來看了一遍,有個筆桿子指出這是因為宋運輝寫的東西完全不符合既有套路。水書記這才恍然,但笑著叫下麵去刻印了。宋運輝回去睡覺,睡前都不需要梁思申的書作鎮定,躺下就睡著。只覺得心裡鬱積的疑團已經散開。至於原因,他也不知道。

  水書記週一下午坐飛機去北京前,又分別召開整頓辦和設備改造辦兩個會議,宋運輝在設備改造辦又被調入設備組,負責新舊設備的參數銜接工作。而在整頓辦會議上,水書記說,你宋運輝不是累不死嗎,那就負責一車間整頓工作的督導聯絡整理。於是,宋運輝在繼去水書記家吃飯被人刮目相看之後沒兩天,又被人視為笑柄,眾人人前人後都不避諱,直稱他為「累不死」。不過,一些有一定地位,關注著局勢的,又明白水書記一向工作作風的明白人卻從這一波三折和多次壓下重任中解讀到,水書記重視宋運輝。

  宋運輝在某些人眼裡成為明日之星,但在同樣資歷同樣級別的人眼裡,卻成為最大的競爭對手。

  §1983年(13)

  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樣的一車間,在一車間的技術室,還沒下去,尋建祥下班就帶給他不好的消息。

  「喂,你師父讓我跟你說,技術室那幫人在不服氣,等著你明後天下去跟你搞腦子。」

  「又不服我年紀比他們小?」

  「那當然,憑什麼你才來一年就爬到總廠?你師父讓你去的時候小心點,說話客氣點,別得罪他們。」

  宋運輝當然知道,憑他做得多這條理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的,只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尋建祥猶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劉總,你……小心。」

  宋運輝愣住,銜著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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