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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劉總,對不起,替代技術的問題我後面會說,我緊張,第一次上講臺,您得讓我一步一步說。」

  劉總工無奈,他不是仗勢欺人的主兒,他講理,他不能欺負小年輕,他只好回去坐下。宋運輝鬆口氣,感覺有汗水從耳邊滑落,他順手擦了一把。於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緊張。劉總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說動力車間,這個臨界壓力蒸氣工作環境前面已經提到過。」

  宋運輝道:「可沒提到我們目前的動力車間設備,沒一台鍋爐能提供臨界壓力蒸氣,如果採用FRC技術,我們還必須打上臨界壓力鍋爐的設備成本,這筆成本相當巨大。還有在未來運行中,動力車間設備配套使用電力大幅上升導致運行成本的上升,必須考慮。」說著,他轉身到黑板上寫字,「這是我從應用FRC技術生產設備的兩家廠商那兒初步瞭解到的設備大致價格,根據參數變化,變化範圍可能是20%,我這兒再加一台臨界壓力鍋爐大致價格,這是設備成本,然後我說關鍵輔料。FRC設備的特殊性,決定它使用的關鍵輔料必須進口,雖然量不大,但是考慮到外匯和未來的運行成本,這也是個問題,選擇時候必須考慮。再一個是運行技術問題,FRC設備在運行中的不穩定,導致需要高成本培訓運行工。以上是FRC技術的優點和缺點。」

  宋運輝說完,也在黑板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資料,才頓了一下,等待有人提問責難,但奇怪,沒有。他不由看向劉總工,發覺劉總工臉色鐵青,他懷疑劉總工心裡在想,這宋運輝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學翻譯草稿誤導他們,事後又據此推翻他們。

  他等了會兒,見沒人發話,就繼續講下去。信心開始一點一滴地從腳底慢慢注入心臟。

  「另有兩項成熟技術,就是我說的類似造橋這樣的技術,雖然任何技術站在歷史角度來看,最終會被新技術趕超,可在目前階段,這兩項新技術有可取之處。從設備先期投資來看,有不需要改造動力車間的優點,所以雖然單個主體設備的造價高於FRC,可總體造價相對較低,請看圖表。

  「它們最終產品標準比較,請看表4。產品性能與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級別。對於類似產品優缺點的闡述,前面已經說明。

  「它們運行參數比較,包括FRC技術,請看表5。

  「它們運行成本大致產生於以下環節,請看表6。

  「它們……

  「它們……

  「它們……

  「以上是三種技術的全面資料比較。需要說明的是,其中運輸成本參照的是運銷處長剛才的說明;運行成本我只能說出成本產生於什麼環節,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體資料;設備進口關稅等費用取自中技進出口總公司。有遺漏處,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

  宋運輝說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眾人的臉色,非常複雜,有灰頭土臉的,也有興奮的,還有漠然的,強持鎮定的,等等,每張臉後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運輝看看沒有表情的水書記,便自動走回自己位置。但還沒等他坐下,忽聽身後「啪」一聲重響,他驚得往前一沖,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過頭去,卻見水書記虎著臉「呼」一下站起來,大聲責問。

  「我只問你們一句,你們看看黑板,再捫心自問,兩個月,你們在做什麼?告訴我!」

  宋運輝心想,水書記借題發揮,動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輕揉痛處,耳朵聽水書記掃機關槍似的大罵,從設備改造方案論證中的經驗主義作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整頓辦的教條主義作風,不接近基層,造空中樓閣,一年依然一事無成。雖然口口聲聲總工辦生技處,可矛頭直指費廠長和劉總工。雖然,宋運輝是水書記扭轉局面的功臣,可水書記刀刀見血的痛駡,還是聽得他心驚肉跳,何況被痛斥的那些人。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運輝微微低頭聽著,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眼中的水書記,除了那次在車間小辦公室對著整頓辦的人發火,其餘時候都和藹可親,是個提攜後進的長者,沒想到,火山不暴發的時候很溫和,火山暴發就是災難。絕對是場災難,宋運輝偷偷看著手錶,一刻鐘了,水書記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水書記與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罵人髒話粗話一起來,甚至拳頭也來,但水書記什麼髒話粗話都沒有,大義凜然,卻令人無從辯駁。

  然後,在敲定總工辦生技處整頓辦等罪狀之後,水書記開始歷數費廠長領導無方,說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歷數劉總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進來,故步自封;歷數生技處諸人不思進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一路數落下來,竟然沒人還嘴,包括費廠長,都低頭聽水書記將罪名落實到他們頭上。

  宋運輝這才想到,水書記前段時間一會兒退步,一會兒強硬,然後又退縮,原來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舉殲滅的策略啊。否則,總工辦的人們能那麼輕敵嗎?怎麼說,他們有集體的智慧,有那麼多的熟練人手,有全廠的配合。他們被麻痹了。

  宋運輝置身事外,聽著,考慮著,心裡感慨萬千。水書記這人非常可怕,是個步步心計、步步為營的強人。如果他進廠不是老徐推薦,今天的結果又會是如何?站在水書記的對立面上?想著就令人毛骨悚然。水書記做事,可以為解決路上的絆腳石,而把整條路封閉,不顧大局之慘重損失,可是水書記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調動人手,將事情做成。此人的心,一定跟鐵一般冷,一般硬。這樣的人,只有「可怕」倆字可以形容。

  這時,宋運輝開始同情劉總工,起碼,劉總工的技術在他接觸的人裡面是首屈一指,劉總工只是毀在墨守成規,果然是年老了。而那些生技處的中年人和年輕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圖書館泡著的時候,都沒見那些工程師來查資料,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駡別怨人。

  好不容易,水書記止住痛駡,在近晚七點褪色的夕陽下,開始一人獨斷,調整領導班子。整頓辦的工作歸口黃副廠長負責,會上重新確定工作框架。水書記一路說下來,大家做筆記記下自己要做的,條理一清二楚,直說了近一個小時。至此,誰還敢提出反對意見,誰有臉提出?總工辦和費廠長的臉皮被水書記的暗中佈局剝得一乾二淨。

  設備改造依然歸口總工辦,但改由機修分廠程廠長臨時負責,水書記直接督導,明天開會,會議名單一、二、三,會議組成新班子後再定方案。務必雷厲風行,拒絕拖拖拉拉。

  會議在日光燈下結束,結束時間接近晚九點,沒人敢有饑餓的感覺。宋運輝也沒有,他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對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設備改造會議名單裡聽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沒有。宋運輝自嘲地心想,也合該如此,他到水書記發火後開始調整領導班子時,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過是個沒腦袋的打手,有點卑鄙的帶血的刀子而已,接下來,他該走回軌道,該怎樣就怎樣。但是,被人從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願充當打手,充當刀子,這樣的人……他自己先鄙視一把。

  但是出乎宋運輝的意料,會議結束,有那麼多人在走廊上,在樓梯上,在自行車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時應付不過來,內心也無法適應,只保持著微笑,只說「謝謝」,其他啥都不說。回去路上,好幾輛自行車同行,好在大夥兒也沒太多話,怕太高聲笑語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誰知道未來會怎樣發展呢。宋運輝路過圖書館時候想,劉總工徹底恨上他了。

  回去寢室,與尋建祥說起今天開會的事,尋建祥挺為劉總工可惜,這老頭其實是不錯的人,要是專心搞技術,就什麼事都沒有。費廠長技術也非常好,哪兒都拿得出手,可就是不會管人啊。宋運輝感慨,哪有可能專心做技術,做技術就要涉及運營、維修、核算、管理,就要與人協調扯皮,就得捲入是非。尋建祥問宋運輝贏了為什麼還不高興,宋運輝說,沒想到是這結果,他還沒從會議場合回魂。尋建祥斥責,想那麼多幹什麼,贏了就高興,輸了就哭,多簡單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給自己磨嘰死的。宋運輝訕笑。

  今天後,他是徹底站隊了,也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否則,打手之後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對水書記,此時有敬服,卻無好感,怎麼辦?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積極性。他說服自己,做事還是做事,做事是為自己為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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