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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將去北京進內部查閱資料,他心花怒放,簡直想蹦起來。他跟著水書記進去,著急地道:「水書記,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我今天就去。」

  「來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寫得出來。你今天夜班別上了,好好準備,明天走。」水書記戴上老花鏡寫字,他的寫字速度不如辦事速度,一筆一畫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紙背,「總工辦也在研究國外技術動向,他們還跟我說廠圖書館資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來足以證明廠圖資料落後的資料,我找你算帳。」

  宋運輝正激動著,胸有成竹地道:「水書記沒有找我算帳的機會。我手頭的翻譯資料已經比廠圖超前,劉總工想瞭解的FRC技術資料還是從我手裡拿去的。」

  水書記停筆,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抬手將原來那張批條撕了,重新開寫,寫的時候不很連貫地道:「你回去準備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替換衣服,不把一車間關鍵設備的國際技術走向搞清楚你別回來。這件事,沒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處的幾個新大學生分頭執行,自尋出路,我和總工辦給你們提供便利。你記住,必須解放思想,打破條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產品方向,但也必須與原有輔助設備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個新工廠。我們資金有限。」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導層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畫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生拋在身後?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情。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面是預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麼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的,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等在外面。兩人見面,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宋運輝衣冠不整,頭髮淩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後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並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領錢,又到總務換全國糧票,然後騎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

  只是沒想到晚上宿舍樓後面燈光籃球場舉行春之聲歌詠晚會,宋運輝探個頭看一眼就縮回,尋建祥一直扒窗戶邊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對面女工樓探出來的頭。看上一會兒,尋建祥拿腳踢踢宋運輝的桌子,說劉總工家小妞來了。宋運輝丟下書本就探出腦袋去,循著尋建祥的指點,果然看到劉啟明。劉啟明穿一件鉤花線衫,腦後松松挽著頭髮,嫺靜得不得了。周圍那麼熱鬧,劉啟明卻是淡淡地微笑著,不熱衷,也不疏遠。尋建祥在一邊說,操,這素質是真好,跟《人到中年》裡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難弄。宋運輝立刻反駁,哪有那麼老。

  宋運輝盡看著劉啟明,尋建祥依然四處亂看,忽然又叫了一聲,操,這小子學成方圓啊。宋運輝看去,見虞山卿竟然扛著一隻碩大的吉他上臺,罕見的大格子襯衫,黑長褲,卓爾不群。心說怎麼又是他,他怎麼無處不在。下意識地看向劉啟明,竟見劉啟明一隻手兩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臺上,燈光下眼波流轉。宋運輝心頭煩悶,忍不住學著尋建祥罵了聲「操」,一聲不夠,又是一聲。尋建祥聞聲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頭來看。

  而虞山卿在臺上唱得高興,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贏得滿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兩首唱完,大家熱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來一首,劉啟明一改剛才的淡雅,也是熱烈地拍手。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拍,兩手死死撐在窗臺上,咬牙切齒,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經響起,是很多人熟知的,連宋運輝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 》,依然是英語歌曲。宋運輝忍不住對尋建祥抱怨,說虞山卿英語比他差得遠,偏偏盯著唱英語歌,要不要臉。尋建祥說人家那是本事。

  宋運輝不要看了,縮回頭看資料,但哪裡看得進去。一會兒又探出腦袋去,臺上已經換了人,可劉啟明依然手指扣著下巴兩眼癡癡追蹤著下臺了的虞山卿,宋運輝上面看著非常無奈,然後眼看著劉啟明一個人離開,推上自行車走了,原來,她只來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戶曉的,劉啟明未必不知道。原來她對虞山卿單相思,這什麼事兒。

  宋運輝帶著挫敗感上火車了,帶著挫敗感的宋運輝老想著假想敵虞山卿,發誓說什麼都要把虞山卿趕超了。而尋建祥雖然嘴裡取笑宋運輝,可心裡竟然比宋運輝還激憤,操,劉小妞,無法無天了,不就是個總工女兒嗎,有什麼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義憤。

  §1983年(8)

  妻子去世後,一向睡覺踏實,打雷都不醒的雷東寶好幾夜失眠。失眠時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著小土窗透進來的月光,打開燙花樟木箱檢閱裡面的小衣服。當初他媽要把這些小衣服拿去燒了,他不讓。這是他妻子和兒子的遺留物。看這些小衣服的時候,雷東寶雖然沉默,可整個人清楚,清楚得能回憶起與妻子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可白天時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個人灰頭土臉,兩頰頃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著不妙,收拾收拾搬回舊屋。但雷東寶吃慣宋運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來的菜只一個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飯味,氣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終究是心疼自己兒子,兒子再不愛吃,她也旁邊苦口婆心盯著,被兒子頂幾句都無所謂,生一會兒氣,轉身就好了。可兒子老是沒胃口也不是辦法,雷母想了又想,試了又試,無計可施之下,竟然一個人走老遠路找去宋家討要燒菜秘訣。

  宋母怎麼也想不到親家母為這種小事上門來,便立即炒了個蛋炒飯,燒一碗青菜湯,拌一碗土豆絲,招待雷母吃了。兩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見雷母就汪出眼淚,一碗蛋炒飯,吃到後來差點成泡飯。雷母總算學得一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對的煤球爐,這生煤爐的事,她還是叫來個鄰居才做成。便依樣畫葫蘆地炒了蛋炒飯,燒一個菜湯,又蒸了幾個蘿蔔,筋疲力盡端給兒子吃。

  雷東寶沒想到老娘竟然為了他吃下飯去到宋家取經,說什麼也把炒焦的飯塞進肚子裡,把湯兜底喝了,只是這蘿蔔再也吃不下。雷母看著兒子把飯吃完,又高興又難過,眼淚管不住地直流。雷東寶拿不出話來勸,陪著老娘靜坐。此後雷母就到處找煤球爐燒飯的人家取經,取來經就給兒子做著吃,雷東寶知道老娘辛苦,就算填鴨子也得填進肚裡,總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東寶雖然人沒精神,發起脾氣來卻更暴,大夥兒即使有心勸他,可又怕勸錯地方,遭雷東寶拳打腳踢,都只有避著他。只有士根與紅偉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小雷家群龍無首,遲早得亂,得先從攤子鋪得最大的建築工程隊亂起,萬一工地出個故障出條人命,那就糟了。士根與紅偉合計著找上雷母,可雷母說自打兒子長大後從來就不怎麼聽她的話,結婚後就只聽媳婦的,現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讓兩人去找宋家,說兒子看在宋家女兒分上,會聽宋家二老幾句話。

  士根與紅偉立刻找去宋家,一刻都不耽誤。宋季山夫婦雖然跟著兒子怨雷東寶毀了他們女兒,可究竟雷東寶以前也孝敬他們,夫妻倆答應了,但要求士根和紅偉跟著,怕出什麼岔子,畢竟他們都知道雷東寶的暴脾氣。

  士根與紅偉將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東寶,找到雷東寶也不敢說別的,只敢說他丈人來過電話,要他星期天過去說說話。雷東寶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麼事,當天晚上就去了,士根都來不及跟上。騎車到宋運萍長大的家,又臨陣膽怯,從窗戶望進去一看,二老正清清涼涼地吃飯,頭頂一盞昏黃的燈泡。他敲門進去,這敲門,還是宋運萍扭著他扭出來的習慣,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門開著,他都不敲門,抬腿就進。

  見了面,宋季山一聲「東寶」,雷東寶叫了「爸、媽」,相對無語。好久,還是雷母問了句:「東寶吃沒吃飯?」

  「沒吃。聽說你們有事找我。」

  兩夫妻看見雷東寶這樣子,又怨不起來,宋母上前拉雷東寶坐下,宋季山去廚房盛飯,都沒說什麼,雷東寶坐下就吃。吃上幾口,雷東寶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來,萍萍給我盛的第一碗飯足足夠分兩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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