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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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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建祥沒醉,看著宋運輝拍桌打凳,心裡一猶豫,將他杯子裡的酒倒到宋運輝杯裡。一向知道宋運輝話少,悶屁,看今天這情況,能讓宋運輝發作出來也是好事。宋運輝不知就裡,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不能自拔,看見杯中有酒,拿來就喝。漸漸地,他話少了,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著小碎花的罩衫,梳著兩把小掃帚似的辮子,臉上掛著甜蘋果般的笑容,嘴裡嫩嫩地喊著「小輝,小輝」…… 尋建祥斜著眼看宋運輝喃喃念著「姐姐,姐姐」,臉擱在桌上垂淚,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扭扭鼻子,呼哧幾聲,對著宋運輝嘀咕:「呸,差勁,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紅燒肉一塊沒吃,我來吃,可惜涼了。」 尋建祥嘀咕幾句,吃幾口肉,卻忽然看到宋運輝跟沒骨頭似的軟軟滑下桌去。尋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男人能如此柔若無骨?他自己試了下,沒辦法滑得如此行雲流水,一時哭笑不得,起身將軟癱的宋運輝扔上床,指著宋運輝的鼻子道:「以後我當哥的來管你,你這沒長毛的屁蛋。」說完花枝亂顫地乾笑兩聲,終是沒法真笑,回去摘了門上的毛毯,洗漱睡覺。沒精打采的,心說他怎麼就沒人那麼疼他。 宋運輝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還腫,其他什麼都看不出來。戴上眼鏡,幾乎可以湮滅證據。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鬧,依稀記得說了什麼,又不是全清楚。問還賴床上的尋建祥,尋建祥卻只閉著眼睛懶洋洋說要他放心,沒旁人聽見。宋運輝沒追問,下去跑了一圈,又幫尋建祥帶來饅頭。 §1983年(6) 宿醉之後,腦袋開裂似的疼,可宋運輝顧不得了,他得先騎上他新買的二手自行車去車間,檢查兩個手下的工作進度,佈置任務。然後,他到圖書館翻查資料。照舊工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別人提起,他也是敷衍過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鑼打鼓地說。 圖書館有些書是不讓借出來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規定,進閱覽室閱讀者除了紙筆之外不得攜帶其他東西,宋運輝在閱覽室查閱英語資料,最先不讓帶字典,遇到疑難詞非常麻煩,得整句記錄下來帶回寢室查了字典領悟。一來二去與閱覽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關他是誰誰嫡系的傳聞增多,管理員婆娘們網開一面,對他格外開恩。 但今天進閱覽室,又被攔了。來人溫柔而堅決地說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進入閱覽室」。這聲音,這腔調,是那麼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頭一看,是張新面孔。在被窗外綠樹濾過光線的映襯下,這張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靜清麗。宋運輝只覺得心頭有個小聲音沖他使勁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應答,愣愣盯著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過宋運輝已經放在櫃檯上的借書證,將牌子換給宋運輝,但見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氣,抓起牌子在櫃檯上敲了幾聲。 宋運輝這才驚悟自己失態,他忙慌張地撿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運輝進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讓此人將手裡東西帶進去,此人還是帶進去了。她想去拿回來,可想到此人盯著她看的眼光,她討厭,怕走過去自討沒趣,只得忍了,等會兒準備告訴師父讓師父幫忙去趕此人出去。她無聊間取出宋運輝的借書證看,不認識,是個一車間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聽,人更是怪,眼睛腫腫的,像桃花眼。她將那只借書證扔回槽裡。 宋運輝以往都是選擇背對著大門的位置,免得受走進走出人流的干擾。今天忍不住對著大門坐,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女孩溫婉的側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現在是抬頭看。看來他回家這段時間,圖書館裡換了人。這樣溫婉的側面,很曇花一現的聲音,悄悄彌補他心頭剛剛出現的空缺,令他產生絲絲依戀。 過會兒,女孩的師父來了,女孩立刻就向師父告狀,說有人帶東西進閱覽室,她攔都攔不住。她師父一瞧,老熟人,笑說這小宋是規矩人,他要帶什麼進來就隨便他吧。又說想阻也未必阻攔得了,人家急了找水書記開張條子,這兒照舊得放人。老管理員大致向女孩介紹一下宋運輝,女孩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想起宋運輝剛才直愣愣的眼光,心裡隱隱有點不屑。什麼大學生,這麼沒修養。比起另一個她認識的大學生虞山卿來,可差遠了。 老管理員坐了會兒便四處張羅,走到宋運輝身邊時候,問了一句:「你姐姐過了?難怪這幾天沒見你。」說話時候一眼就看出宋運輝眼皮浮腫,哭過的樣子,看來是個重情的。 「是,讓阿姨牽掛了。」宋運輝照舊沒多說,但拿手中的筆指指女孩,問,「阿姨,新來的管理員?怎麼稱呼?」 「啊,小劉,劉啟明,劉總工家小女兒,剛從化驗室調來。剛衝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說了。」 宋運輝忙道:「謝謝阿姨,還正想著跟您說一聲呢。如果手上不讓帶工具,有些書看起來不知所云。」 「你別謙虛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數不多。這些書,說實話,買的時候胡亂買來,買來就是胡亂放著,不是你幫忙,都還不知道歸到哪類,除了你,我也不清楚還有誰看這些書。有幾個老高工來看看,翻幾頁就走,你們一起分來的,我都沒見過幾個。還是你最認真。」 宋運輝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實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勉強。老管理員打個招呼說上幾句就走了。宋運輝又將目光轉向劉啟明,原來是劉總工的女兒,難怪年紀輕輕就可以脫離倒班,也難怪氣質清麗,原來是來自書香門第。宋運輝想到劉總工倒是常來閱覽室,不知道父女見面是如何景況。但無論如何,他決定等下換牌子時候與劉啟明說上幾句,不為別的,就是聽聽她說話聲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像虞山卿一樣急巴巴地遞上入黨申請表明態度,他如果在此時與小劉搭訕,會被視作什麼樣的表態?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就被他扔到腦後。什麼荒唐想法。 說曹操,曹操就到,劉總工居然這個時候來。宋運輝最先沒在意,直到感覺身邊有人,才抬頭一看,見劉總工在看他查閱的資料。他忙起身招呼,順便看一眼劉啟明,果然她看著這邊,她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視線,偏過頭去不理。 劉總工讓宋運輝坐下,輕問:「我要查這個資料,你幫我想想,你心裡有沒有印象。」 劉總工遞過來的字條,上面是一種國外七十年代成形技術的名稱。宋運輝在大學時候接觸過,忙道:「廠圖書館應該沒有介紹這方面的書籍,國外專業期刊有過介紹,我寢室裡有原始翻譯稿。根據我看到的資料,這種技術應該性能穩定,國外有成熟設備投放市場。」 劉總工點頭道:「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拿翻譯稿過來給我看看。你以前學校裡接觸過國外專業期刊?」 宋運輝道:「是,老師讓我幫忙翻譯。我今天中班,中飯後我把翻譯稿拿去劉總辦公室。不過因為是初稿,當初我對設備也沒現在熟悉,裡面很多紕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麼還在倒班?」 「我跟著調度瞭解一車間總體運行,運行跟設備一起瞭解後,再查閱這兒的資料,更能吸收。」 劉總工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又搖搖頭,改了主意:「你把翻譯稿拿來交給我女兒吧,就門口那個年輕的。這個時候你還是別來我辦公室湊熱鬧,你還年輕,有些事你擔不起,還是避避嫌。」 宋運輝應個「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說了。他知道劉總工指的是什麼,還不是水書記與費廠長的關係,而劉總工看來是費廠長一派的,他感謝劉總工替他考慮。 劉總工沒想到宋運輝沒有花言巧語,不由更仔細打量這個小夥子。這孩子的檔案他看過,很欣賞,不過當初被水書記欣賞了去,他無奈只有拱手送上。如今看來,水書記的育人手法還是正確的,小夥子下基層鍛煉,看來成效很不錯,不像虞山卿那幾個,幾乎一年下來,一事無成。他手中要的資料,前幾天來圖書館找,還動用權力發動其他人幫忙,所有相關人等都說,這種有關一車間的技術問題,還是等宋運輝來了問,館裡的俄語資料是早就整理出來的,英語資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問便見分曉。這樣實幹的小夥子,劉總工喜歡。他都已經來了,索性坐下多問幾句:「聽說你在整理一車間技術檔案?」 「是的,不過有些設備內部無法測繪,好在那些主要設備圖紙基本齊全,但聽說有過一些小改造沒記錄,得等大修時候爬進去核對了。一車間一工段的設備檔案基本整理出來,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現在唯一遺憾是人手不夠,再加我運行經驗不足,否則我想把原有的應知應會根據現有設備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個工種整理一本新的應知應會。」 劉總工聽了感慨:「都說百廢待興,可我們金州的一年時光……唉!我們該學你的腳踏實地啊。」 宋運輝謙虛地一笑,不過對劉總工的話不以為然。他對車間越熟悉,越覺得整頓辦的工作荒唐。連應知應會都還不成文,現在沿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老資料,怎麼制定崗位責任制?職責都沒明確,責任如何落實?這不是無根之木嗎?但他當然不會詰問,他知道自己對金州瞭解有限,誰知道技術部門手中是否真的掌握著一手資料呢,或許他們只是沒拿給基層而已。劉總工把責任推給動盪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來,好像應該是工作總體思路成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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