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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水書記的話來得如急風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運輝有思考時間,只能跟著水書記的思路走:「徐書記一年前還作為外鄉人受排斥,今年已經全面掌握。我雖然從沒直接接觸過徐書記,但道聼塗説,如水書記所言,大家都很擁戴他、信任他」。

  水書記聽了開笑道:「一個有能力有性格的人,無論扔到哪裡,最後有且只有一個結果。你很幸運,有小徐推薦,但我不會給你特殊照顧,我不願寵出一個八旗子弟,你給我從基層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做起。」

  聽著這話,宋運輝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應一聲「是」。走出來再回想一遍,雖然水書記並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可他覺得,水書記說得沒錯,他有信心從倒班最底層開出最燦爛的花,猶如徐書記一樣。

  到生技處,水書記早已經電話下了指令,宋運輝被發配到一分廠第一車間,總廠主力分廠的主力車間,總廠的心臟。大家都不明白宋運輝究竟怎麼得罪了水書記,以致一來就被連降三級用作苦力,以往對他與水書記關係的猜測又添新的調子,倒是減少了費廠長們心中的疑慮。

  一車間也直接接到水書記的電話,雖然目前規矩應該是聽費廠長指揮,可大家都已經習慣水書記的指令,他說啥下面就照辦,車間主任無比迅速地就把宋運輝押到一工段,工段長又親自把宋運輝押進設備運行現場的控制室,將宋運輝交到正好輪到做白班的三班長手中。

  宋運輝才進門,於機器刺耳轟鳴中,聽到一陣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尋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亂顫。宋運輝笑著過去,一拳砸在尋建祥肩上:「以後我們兄弟共進退。」

  尋建祥笑道:「料到你沒好日子過,沒料到你這麼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運輝心說他要真是被發配,尋建祥笑得也真夠黑心的。見工段長要他過去,他忙過去。工段長指派三班長做他的師父,說三班長的技術一流,全廠都知道,要他好好跟著學。也沒多交代什麼,就走了。三班長是個實誠人,叫宋運輝端把凳子坐他旁邊來,告訴說他姓黃,他說以前工農兵大學生分配來都是先下車間,他要宋運輝別氣餒,基礎打扎實一點對以後技術工作有好處。宋運輝沒跟師父隱瞞,直言說下來基層是他自己願意,不是什麼得罪人。說這話時候旁人聽不到,外面機器太響,牆壁隔音太差。三班長這才寬慰地笑,說這才好,這才好。

  三班長兩個小時出去巡查一次,他帶著宋運輝將流程從頭到尾順著液體流動走了一遍,告訴宋運輝這個是什麼用那個是什麼用,這種顏色的管道代表裡面流著什麼液體,那種顏色的又代表什麼,雖然顏色漆脫落得七零八落。一趟走下來,幾百隻閥門,無數管道,幾十隻大小不同的泵,還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運輝記住後面忘記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一乾二淨。黃班長寬厚地笑著安慰,要宋運輝別急,等明天他拿一張他以前畫的示意圖來,再對照著看心裡就會有些譜。宋運輝問有沒有書,黃班長說分廠生技科據說已經在編,但還沒拿出來。

  尋建祥一個小時得出去巡一次,大約是現場太煩,他也懶得多說話,一整天後來都沒來跟宋運輝說。宋運輝也沒找他,有時間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條一條管線地認,一個一個閥門地確定作用,想通一個點,他就上去控制室問問黃班長,是不是這樣。反而是黃班長要他不用那麼心急,遲早閉著眼睛都會走。宋運輝倒不是心急,只是他這人本來就認真,工作上手後就一門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進一個新環境,他每搞懂一點就歡喜一分,一點沒有嫌累嫌吵。

  中飯有食堂大師傅騎三輪車送來,這兒不愧為主力一線車間。下午三點四十分時候,有中班的人上來交接班,大家對著宋運輝又是一陣好奇。四點鐘下班,大夥兒走下去取自行車。尋建祥在樓梯上就對著後面大叫一聲:「呔,大學生,坐不坐我自行車?」

  「怎麼交易?」

  尋建祥一聽又笑:「便宜一點,三瓶開水。」

  黃班長道:「你載我徒弟一段會死啊?一瓶開水,來一瓶,去一瓶。」

  尋建祥賊頭狗腦地笑:「你女兒還小,等你女兒長大,大學生早讓娘們吞了,你白護著他幹嗎?」

  黃班長操起工具袋追打尋建祥,笑道:「反正不許欺負我徒弟,聽話。」

  旁邊一起下班的十幾個人和剛上班下來巡查的幾個一起起哄挑撥,有取笑黃班長笨嘴笨舌的,有鼓動尋建祥說啥都不能聽話的,更有看好戲的。尋建祥不去搭理黃班長,反而捏起剛上班一個小夥子的脖子,痛得那小夥子尖聲求饒,眾人打打鬧鬧一陣才下了班,各自騎車出去。

  這回宋運輝騎車,尋建祥坐後面,騎過吵鬧的廠區,尋建祥才問:「你自己要下來的?你膽子也忒小了。」

  宋運輝笑道:「高處不勝寒,基層待著踏實。」

  尋建祥斥道:「是男人嗎?怕他們幹嗎?他們敢拿你怎麼樣,你每天睡他們門口要他們好看,他們倒怕你。這全廠宿舍區全在一塊兒,誰住哪兒都清楚,這兒領導最怕工人找上門去鬧,懂嗎?書呆子,偏現在小娘們都喜歡書呆子。」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尋建祥對他真心,忙解釋道:「大學學的東西有限,如果一來就進生技處,就跟住空中樓閣一樣,底盤子虛。我不希望以後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無所事事打發日子,趁年輕多做點事學點東西。」

  尋建祥想了想,道:「還是傻,人這東西,下來容易上去難,你看你師父老黃,我只服他,他技術多好,遇到大修,分廠生技科的都聽他,可他八輩子都脫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分。」

  宋運輝雖然不會向尋建祥承認與水書記的對話,可也向尋建祥坦承:「說實話,我也沒把握得很。事在人為吧,與其讓我窩窩囊囊地去整頓辦掃地充開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層多學點東西。」

  尋建祥道:「你倒是實在,可就不是當官的料。唉!本來還指望你升官發財拉兄弟一把。」

  宋運輝回頭笑笑,道:「你更實在,其實挺熱心一個人,非要裝得吊兒郎當招人厭,你說你說笑時候別賊眉鼠眼有多好,本來誰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嚇跑,有見過笑起來全身都會抖的領導嗎?」

  尋建祥後面「哎,哎,哎」亂搖,宋運輝不得不棄車而逃。尋建祥也不換位置,坐在後車座上扔下宋運輝騎回寢室。吃完晚飯,這回尋建祥非去看電影不可,因為早就聽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裡有黃色鏡頭。宋運輝趁天還亮著的時候將工廠宿舍區都摸了一遍,裡面幼稚園小學公園都有,比個小城鎮還熱鬧。回來繼續看專業課教材,看了幾眼扔掉,上車間才一天就知道,這些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還是拿起機械設計來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閥門為什麼直接連在管線上,有些為什麼要用上法蘭。

  尋建祥很晚才回來,喝了點酒,胸前背後全被汗水浸透,兩眼異常地亮。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直說沒意思,不刺激。可過會兒又兩眼發直,嘴裡夢囈一樣吐出一句「綠毛衣……襯得兩隻奶子雪白」。宋運輝在大學聽經驗豐富大哥們的臥談會早聽得臉皮厚如城牆拐角,聞此好笑地問:「那還說沒意思?」

  尋建祥急道:「可這才一個鏡頭,其他都是沈丹萍拉著個臉苦大仇深。哎,大學生,聽說你們摟一起跳交誼舞,你有沒有跳過?」

  「沒有,只一次,剛進大學時候看到老師們跳,我們都不會,以後再也沒有過。你一臉猴急啥啊,剪掉長頭髮,穿正經點,不是說我們廠工資待遇高嗎?找物件容易得很。」

  尋建祥喉嚨裡「咕嚕」一聲:「哪那麼容易啊,我們廠男多女少,跟本廠女職工結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還不止,分的東西都吃不完。否則,我結婚了還得住這宿舍。你以後會知道我們廠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們這次分來的大學生都是光棍,唯一一個女的又是已婚的。誰搶得過你們啊。不說了,洗澡去。」

  這方面,宋運輝倒是不愁。雖然理解尋建祥的心情,可愛莫能助,看著尋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襯衫心想,難怪這小子騷得厲害。過會兒,尋建祥回來,宋運輝出去洗澡。等他回來,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關的寢室門卻死死關著,敲也敲不開。過好一會兒門才開,但等宋運輝進門,尋建祥早已又縮回床上。宋運輝心照不宣,沒再找話跟尋建祥說,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書,但也有些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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