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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小雷家社員都爭先恐後跟雷東寶身後向錢看,小雷家大隊幹部則戰戰兢兢朝後看大隊身後一屁股的債。

  雷東寶幹勁十足,幾乎要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好在新婚燕爾,一天都不捨得不回家,只是回家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宋運萍見他這樣,有苦說不出,不捨得拿囉唆閒事煩勞累一天的丈夫。

  春暖花開,兔子紛紛交配抱窩,兔舍裡每天做不完的事,可婆婆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坐曬場與七老八十不會動的老頭老太一起曬太陽接受恭維。雌兔溫順,剪毛時候不大會動,雄兔剪毛最好兩人一起來,可她哪裡差得動婆婆。這麼多兔子,她一個人剪不過來。而她知道,四月又將出生一百多隻良種長毛兔,要分配給全大隊養殖戶做種,沒睜眼的小兔子吃奶得有人在旁邊牢牢盯著,否則要麼弱小的總吃不上,要麼大兔子不老實壓了小兔,什麼問題都會有。她知道,她一個人,即使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從小兔子接二連三出生的那一天起,她都忙不過來。她想,別指望婆婆了,還是另外找個人幫忙。但是她又有顧慮,這樣做,會不會被人說成剝削工人?她累點倒是不怕,就怕好不容易才摘帽又被打成剝削階級,她過怕那種隨時會被批鬥的苦日子,更怕牽累到雷東寶。

  為此她寫信去問弟弟,雇一個人幫忙可不可行。弟弟的記憶如資料庫:去年對於非農個體勞動者有個檔,其中明確規定不得剝削他人勞動。如果打個擦邊球叫親戚來幫忙倒是可以,事後把工資說成謝禮,別人也說不上什麼,但如果請不相干的人來幫忙,估計麻煩。宋運萍不敢再往找人這路子上想。

  眼看著兔子妊娠日子漸漸臨近,宋運萍不得不與雷東寶單獨商量,她挺不住了。她拉住吃完飯往床上倒的雷東寶,指著自己臉問他:「東寶,你看我瘦了沒?」

  雷東寶仔細打量,忙道:「好像沒瘦,臉色不好。怎麼了?人不舒服?」

  宋運萍拂開雷東寶探到她額頭的手,歎息道:「不是不舒服,是累的。現今天氣稍微熱點,我得把兔毛全剪出來。這幾天兔子懷孕,又吃得多,犯病多,很忙,但過幾天更忙,小兔子得出生了,這些小兔子都是小雷家大隊搞副業的命根子,最好一隻都別死,可我肯定忙不過來了,怎麼辦?」

  「很容易,誰想要兔種,誰來幫你三天忙,我明天就傳達下去,沒人敢說不。你別累著自己,我心疼。」

  宋運萍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解決,不由笑了,她自己想,卻走了那麼多彎路。「好,我只要有人幫我清理兔舍,去地裡割菜切菜,到糧站買麩皮,就行啦。小兔子生出來還是我自己管,小兔子弱,怕感染,接觸的人太多會帶菌。」

  雷東寶奇道:「沒多少事啊,我媽也做得完。你不是最不喜歡別人來我家進進出出嗎?」

  宋運萍低頭,儘量不讓自己激動:「你媽,現在吃飯都得我去曬場請兩次才來,第一次都裝沒聽見。」

  雷東寶本來歪靠在床頭騰地坐起來,宋運萍一見忙按下他,輕道:「你幹啥,她是你媽,把你養大夠退休養老了,別那麼凶。我們別跟老人計較,還是想其他辦法。」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臉色不好,早上醒來眼皮腫。我還想你在娘家時候也養了那麼多兔子,做慣了的,沒想到……你最近電大的課也荒了吧?」

  宋運萍被丈夫這麼一問,委屈得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慌得雷東寶手忙腳亂。可宋運萍還是死死按住雷東寶,不讓他去找他媽,怕事情反而鬧得更僵。雷東寶滾著環眼想來想去,發覺家裡事比工地上更麻煩,家裡兩個人,他沖誰都不能一個後腦勺,老婆這兒更是連大聲都不敢。他想了半天,才道:「你把這批種兔賣了,順便把所有兔子都賣了。以後掙錢靠我來,你看我現在一個月,磚廠的工資四十,工程隊基本上可以拿兩百多,徐縣長都沒我拿得多。我說過娶你過門不讓你吃苦,你還是讀好電大,以後你給我做會計管賬,沒時間養兔。」

  「我又不是資產階級小姐,沒那麼嬌氣,我只是擔心……」

  「你弟弟說你最會操心,別操,家裡有我頂著,你多點時間讀書,你是管賬的料,不能老養兔,那能多大出息。」

  宋運萍低頭想了會兒,豁然開朗,哽咽道:「是了,我竟本末倒置,否則我讀電大幹什麼。這窩兔子出籠,我專心讀書,我看著小輝那麼能幹真羡慕。東寶,你看我想了好幾天,都愁了快一個月了,還不如你三言兩語解決問題。你真行。」

  雷東寶這才放心,又被妻子表揚得飄飄的,笑道:「你以後有心事都跟我直說,否則我粗心,都看不到。我媽那兒……」

  宋運萍捂住他的嘴,輕道:「你媽那兒你別管,你做兒子的可以說她,但你媽心裡有氣只會沖著我來,我們還是讓著她。還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下了幾天雨,這牆腳一直滲水,屋子裡很陰,新刷的牆都出青苔了。我們年輕的身子骨好,住著還行,你媽年紀大了,住著對腿腳不好。我這回把兔子全賣了的話,是筆不小收入,不如把後面兔舍拆了給你媽先蓋個磚房住著,等以後我們錢再多一點再把這兒也拆了蓋磚房。」

  雷東寶聽了羞愧道:「你看你那麼替我媽考慮,我媽這沒文化的還欺負你。後面兔舍拆了打圍牆種果樹,媽的屋地基我另外問大隊批。後面再造幢小房子,我們這屋更沒法透氣。」

  「別,你是書記,不能搞特殊化,你拿地基,那些家裡人口更多的得說閒話。」

  雷東寶笑道:「又瞎操心了吧。我批荒地,又不要良田,誰敢多嘴。批個四十幾平方就夠了。我給我媽鋪上地板,省得她每年冬天喊腳凍。我們家現在多少錢了?」

  宋運萍信雷東寶做事有章法,不再疑問,掛著淚,笑眯眯取出薄薄一本作業本:「你看,都記著賬呢。」

  雷東寶一看,大驚:「有那麼多了?蓋小平房早夠了。你等著,我問人換兌換券去,我們到市里抱一台進口電視機來,你以後省得每天去縣裡上課。手錶可能得去上海買,我問問誰家親戚有辦法。縫紉機也要一台。」

  宋運萍撲哧笑出聲來:「你怎麼手上不能沾錢啊,大隊現在負債累累,家裡這麼點錢你也花光才高興啊,你這潑皮。」

  雷東寶見媳婦兒終於笑了,撲上去啃兩口才放手:「很快就發工資,別愁。手錶索性買三隻,我們一人一隻,給小輝也買一隻,他一個堂堂大學生每天拎家裡帶去的鐵皮破鬧鐘上課下課,像什麼話。你陪嫁的這只舊表我都不好意思每天戴著,回頭你還給你媽去,你媽也要表。」

  宋運萍忍不住笑著給雷東寶一拳頭:「你這敗家子。」不過她聽雷東寶的,他的主意總是出人意料,可大多數是好主意。她很高興,雷東寶將她娘家人也周到考慮。

  但是,正如公社信用社主任在縣裡吃不開,徐縣長的條子剛開始還有用,四寶最先拿著徐縣長的條子去市商業局下屬門市部買水泥鋼筋無往不利,但很快就吃到冷眼,聽到冷語。在一次又一次空手而歸後,四寶只能找雷東寶報知難處。四寶愁眉苦臉說,他去市里買鋼材,市物資局那些人最先是拖,要他等,後來被他纏得不耐煩,就埋怨徐縣長這人不顧全大局,淨替自己縣裡的企業開小灶,亂批條子幫買計畫內物資,不知拿了企業什麼好處。人家別個縣市的企業也要大幹快上奔四化,都把物資給了你們縣,別人拿什麼來生產。四寶說,他後來再去,人家就不搭理了,說不能給徐縣長的縣搞特殊化。

  雷東寶驚訝透頂,什麼,徐縣長的條子竟然不管用?他當下就想跑縣裡向徐縣長告狀,可忽然想到,物資局不讓買,直接去廠裡買,不就行了?就像縣磚瓦廠,從供銷社門市部裡拿磚可比從廠裡直接拿磚麻煩多了。他回家立刻整理岀毛巾牙刷,循著水泥袋上印刷的水泥廠地址和鋼筋卷上吊的鋼鐵廠地址,與四寶一起順藤摸瓜,直接找上工廠。

  先摸上本省的一家水泥廠,水泥廠供銷科的倒是客氣,見他們大老遠來,給他們端上滿滿兩杯濃茶。但水泥廠供銷科的人很遺憾地告訴兩人,他們是國營工廠,由國家按計劃供應生產物資,生產出來的產品需要按照國家規定的供貨任務賣給國家,由國家統一調配水泥最後流向哪裡。

  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四寶聽了當下就眼角、嘴角一起往下垂,心說沒希望了,好不容易當上水泥預製品廠的頭,這下沒飯吃得關門了。雷東寶死不甘心,捧著搪瓷杯子,脖子伸老長,探到人家供銷科長面前,他一根筋地道:「科長,你看我們大老遠來,要不你賣給我們幾噸,只要幾噸,你們只要給幾噸就夠。」

  供銷科長看著這農民好玩,笑嘻嘻地道:「我們進的原料和產的水泥都是有定額的,違規賣給你們了,我們倉庫裡就得出個大窟窿,完不成今年的計畫。我們今年計畫完不成,大家年終獎就得泡湯嘍。」

  四寶聽著直替雷東寶害臊,心說他怎麼說出這麼沒水準的話來,這不,讓人笑話了吧。雷東寶倒是無所謂,他依然一根筋地盯住供銷科長:「同志,我看這窟窿填著方便,你們也去進些計畫外物資來生產水泥,生產出來的水泥不交給商業局,直接賣了不就完了?賣了的錢正好發獎金,東西就賣給我們。」四寶看著雷東寶煞有介事地拍著桌子說話,真想鑽進桌底下去,人家國營企業,正規企業,做事有計劃有規章,一板一眼,哪是他雷東寶自說自話的,人怎麼能說出這麼沒文化的話來呢。所謂跟老虎吃肉,跟黃狗吃屎,他今天跟雷東寶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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