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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1980年(5)

  這一年,小雷家大隊風調雨順,良種晚稻大豐收。雷東寶不捨得從沒忙過農活的妻子下地,也當然不能讓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個人將全部地收割下來,只允許宋運萍在後面撿稻穗。宋運萍也確實不是割稻的料,總覺得鐮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鑽,活兒大多是社員幫忙收拾,因此雷母便沒出場。宋運萍在打稻時候才幫得上忙,手腳並用捆紮打下稻穗的稻草。穀子曬乾,新米碾出來,燒出來的飯出奇地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後又種上兔子愛吃又高產的花菜。

  雷東寶裝了兩麻袋新米去孝敬岳父母。明明宋運萍自己也能騎車的,他偏要抓著宋運萍坐他前檔,硬是被宋運萍逃了,兩人並肩騎車過去,秋風得意。這時候老書記已經在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東寶理所當然做了大隊支書,是整個縣最年輕的書記,眾人也都說他是縣長的親信。宋運萍明顯感覺得到婚前婚後人們對她態度的不同,當然都是因為雷東寶。連宋季山夫婦都感覺得到別人對他們態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們當軟蛋子捏的街道幹部對他們客氣了,雷東寶年前對那些人的冒犯,都沒人提起。兩老吃了女兒家的米,攢下的糧票連忙換成全國糧票支援兒子。

  小雷家大隊的女人們在宋運萍的指導下紛紛養起長毛兔,養得早的,兔毛已經剪了一茬。雷母養得更早,兩個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經剪了兩茬,換來好幾張大團結。

  有徐縣長牽線搭橋,宋運萍抱兔子去省農科院良種兔場配種,養下兩窩良種兔。小兔子一長毛,就看得出好壞,兩個月養下來,小小兔頭看上去方頭方腦,兔毛長得濃密厚實,第三個月剪第一次毛時候,剪刀插進毛裡面,已經很有阻力。家裡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還是兩層兔舍。這都難不倒雷東寶,從磚廠買來幾拖拉機次品黃磚,叫來兩個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幫忙,幾天時間就砌成框架,再由雷東寶找年紀大的社員編好兔舍門,一時後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眾人有樣學樣,紛紛跟著在院前院後砌兔舍,準備來年大養。倒是消化了磚廠好多次品磚,又培養出好幾個農民泥瓦匠。

  雷東寶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著整潔,脾氣都好了許多,一張臉似乎也白了一點。因為宋運萍還在讀夜大,兩人商量好,等夜大畢業才要孩子。雷母心裡覺得這個媳婦千好萬好,唯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回到家裡兩隻環眼就只落在老婆身上;一樣是媳婦不肯立即給雷家生個孩子。

  家裡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乾飯,偶爾吃頓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兒。

  因為土地承包,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養豬場斷了糠菜供給,不再養豬。但家家戶戶自己有了米糠,紛紛在自家院子後面養豬。春節到來,養得傻肥的豬出欄宰殺,雷東寶一口氣買了半隻光豬,斬下一半,送到岳父母家。宋運輝扛著英語資料和磚頭般字典回家過節,豬肉吃了一個飽,回學校去時下巴都圓了。宋運輝看到雷東寶極其疼愛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豐潤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這才放心。雷東寶看見宋運輝將蒼蠅頭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譯成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佩服得五體投地。春節跟娘子回娘家時候,忍不住坐宋運輝身邊傻看了許久。

  不僅是宋季山夫婦誇獎這個女婿好,小雷家大隊上上下下也是對雷東寶交口稱讚,說他做書記後,大家才用一年時間就吃飽了飯,而且還不止。大家都說今年終於吃上肥得流油的肥豬肉,明年該可以吃上大隊承包魚塘裡自家養的鯉魚草魚了。大隊還出錢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有專人抬出隊部打開箱子對好天線,放給大夥兒看,大家看到電視上公審林彪、四人幫團夥,底下都議論什麼時候我們也學著審老猢猻一夥,嚇得老猢猻在家提心吊膽好幾天,從此氣焰不知不覺就被壓了下去。雷東寶不愛看報,但愛聽新聞,新聞寫在報紙上他看著煩,從電視上播出來他一聽就靈,他有時間就去聽新聞。他想著什麼時候湊足錢,也去買台電視機放家裡看著,那該多美。

  生活,開始走上良性軌道,轟轟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對雷東寶的擁戴不需言語,大夥兒都是自發,一個個願意相信,甘願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後。

  §1981年(1)

  不僅是小雷家大隊富裕了,整個社會都好像是聽了發令槍似的,一二三,轟地一下富裕起來,尤其是有些手藝有點辦法的人更是來錢來得快,家中很快掙齊縫紉機、自行車、手錶等三大件,開始朝著電視機、答錄機進發。

  春節期間,開天闢地第一次,小雷家大隊娶親酒席多於嫁女酒席。雷東寶被扯著去各家赴宴,各家老人求著雷東寶給自家兒子證婚,但被宋運萍制止了。宋運萍說,證婚的事兒還是讓給雖已退位,但依然德高望重的老書記為好。雷東寶聽宋運萍的,可雷母很是不滿,她一寡婦人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吃足白眼,如今熬到兒子成大隊書記,正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婚宴被邀,她總是當仁不讓坐在上席,她坐上席時候怎麼能眼看兒子那桌將上席讓給老書記?可只要是反對兒媳婦的話跟兒子偷偷說都沒用,兒子嚴重傾向兒媳婦,別看兒子大粗人一個,經常是兒媳一個眼色,他立刻領會精神,降低聲調。

  多次提醒兒子無效之後,雷母決定當面與兒媳說話,再怎麼說,這裡是雷家,她是婆婆。雷母告訴兒媳,兒子現在是書記,書記就是整個大隊的老大,大隊裡誰結婚沒老大證婚算什麼話。宋運萍早料到現在風頭很勁的婆婆會提出反對,只是沒想到婆婆會直接跟她來說,她就說尊老愛幼,老書記雖然退下來,可東寶不能因此占了老書記上風,做人得有謙讓。雷母不肯,說比老書記更有資格的書記還有,老書記上位後就老書記在證婚,現在該輪到新書記她兒子來證婚,風水輪流轉,這沒道理可講。宋運萍只是微笑解釋,說婚禮畢竟不是工作,在婚禮場合不要盯著論資排輩,東寶年輕,把面子給老書記掙又沒什麼,但大隊工作會議上,東寶那是非坐主位不可的。雷東寶旁聽,到此就斷然一句,肯定老婆說得對,雷母氣鬱。回頭跟左鄰右舍埋怨兒媳頂撞,說她自己在家中沒地位,有人把話傳到宋運萍耳朵裡,宋運萍挺無奈。農奴翻身後未必不會做惡霸。

  人越是在感知自己權威旁落的時候,越是斤斤計較地要在眾人面前掙回面子。春節後,雷母便不肯再燒火做飯,更不願被兒媳主導著幫忙養長毛兔,有時間,她只洗自己的衣服,完了寧可與老鄉鄰一起提把凳子坐牆邊曬太陽。偏雷東寶本就是不做家務的,也不知道家務繁瑣,更是沒時間太關照家裡囉唆小事,直把宋運萍忙死。宋運萍沒想到一家人的事情會那麼多,以前她在宋家也幾乎是當家,可從沒如此忙得足不著地。為此她買了煤餅爐,心說燒灶總是費事費時間一點。可這筆開銷被雷母嘮叨了好幾天,說家裡現成的稻草用不完爛掉,卻花錢買煤餅來燒,敗家。雷母現在有了策略,知道跟兒子說了沒用,乾脆直接跟兒媳碎碎念。直把宋運萍鬱悶死,可她還是不好意思使喚婆婆幹活。她只有省下讀書時間幹活。

  雷東寶還是保留著磚廠的位置,拿固定工資,雖然大多數時間不下場幹活了。年後磚廠才開工,他還沒在位置上坐穩,就有買磚的急火火趕上門來要磚。雷東寶疑惑了,這會兒天寒地凍,澆水泥石灰過夜會凍,急著買磚幹什麼,問清楚了才知,原來大家怕開春都緊著要磚,到時得排一個月的隊才能拿到磚,影響工作計畫。雷東寶當機立斷,決定上第二眼磚窯。

  雷東寶做事一向速戰速決,中午時候就用廣播喇叭將大隊幹部和老書記一起叫來開會。他從來不講大道理,坐下就說:「我有兩個打算,一個是老磚窯上面加頂棚,省得雨天燒不成磚,一個是再造一眼新磚窯。你們看看,原來我們便宜兩厘錢,一星期後交貨,這還是敲鑼打鼓去招來的生意。現在跟磚瓦廠同價,可人家還是交錢買磚,秋天時候得排隊三個禮拜才能拿到磚。我看今年開春要磚的更多。我們自己不造,別個大隊看著眼紅也會造,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可以安排我們自己社員進磚廠。叔,一眼新窯要多少錢?」

  老書記被公社迫退,心中本是氣悶,可雷東寶聽了宋運萍的話,幾乎在所有場合都是以他為重,大隊開會依然叫上他,老書記心中很有太上皇的感覺,對於東寶侄兒的提議,他樂意配合。他熟門熟路抽開四眼會計抽屜,取出帳本,一邊翻著一邊心中默默算計。四眼會計連忙提醒:「老叔,去年啥都漲價,你不能翻老皇曆了。」

  「曉得。」老書記頭也沒抬,可還是翻出老帳本看了,又取紙筆算了半張紙,好容易才道:「東寶,我連棚一起給你算進去,就算最簡單的油毛氈棚,我們磚廠加大隊的錢不夠,還得外借四萬五。」

  數字出來,全場都倒吸一口冷氣,一齊將眼光對準雷東寶,就算是現在富了,可四萬五,那得全大隊人不吃不喝半年才還得。隊長當下道:「東寶,要不我們先把現在磚窯的頂棚做了,春天雨水多,這才是當務之急。四萬五,這欠債欠那麼多,全大隊老小誰還睡得安心啊。」

  雷士根眼下是大隊部成員,說話也有份:「東寶書記說得沒錯,磚窯點火以來,每月供不應求,門口要貨的隊伍越排越長。可形勢一片大好,問題依然不少,現在物價這麼漲,漲得大家都受不住怎麼辦?都受不住,吃飯成問題了,誰還造房子?我們還是保守一點,先搭頂棚,把下雨天的時間奪回來,看看市面還緊不緊,如果……」

  「士根哥,你聰敏,你會看,別人也會看。等別個大隊把磚窯造起來,我們哭都來不及。聽我算帳,造新窯,可以解決大隊三十個壯勞力,加頂棚,可以多用十個人挖泥打磚坯,這四十個人每人每月五六十塊工資,我們大隊又可以解決四十個人的生活。這方面你們算過沒有?」雷東寶說話沒好氣。

  老書記贊了雷東寶一把:「對,我們作為大隊幹部,做事情要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再說句沒良心的,社員富了,以後我們每年追繳稻穀也輕鬆一點。我投東寶一票,不過借錢的事,東寶你自己解決,整個大隊老鼠洞掏空了都拿不出四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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