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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了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長,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家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制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裡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物件,政策方面有意放寬,行政方面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的一顆心天天如飲了醇酒一般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在家裡,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一把泥刀將祖傳了不知幾代的泥牆刷成粉垣,將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傢俱幾乎是沒有,房間裡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裡派來的專家組的説明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水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家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很有鑽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了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了,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了,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儘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瞭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移風易俗,也免了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家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麼好的新娘卻什麼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他沒別的話,就只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麼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了,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一堅持,他們便沒了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只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了留出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了嫁妝,只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了,宋季山只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麼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了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經領取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了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家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黑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了父母的抱怨,心裡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裡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麼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歷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麼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了規劃。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物件,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歎氣地道過冤,他小時候只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了後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瞭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臺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裡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懦弱的父母在艱難環境下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出「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了,除了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家中有力的樑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因此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分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像樣送親隊伍的原因。

  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雖然也有成分問題,但他高分高能,同學抄作業的要求他來者不拒,因此與同學關係較好。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了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面的遠親近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一個又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面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家與雷東寶見面,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出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瞭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等他發作結束,一針見血指出缺點。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達到目的,耐心非常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了所有主張。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麼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太計較,雙方才相安無事。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出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了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裡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了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括,臉刮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注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家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邊見面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著小雷家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像,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只是大學裡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閒時眉來眼去,罔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都是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式,忙前忙後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了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了,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體會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

  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著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的確良襯衫和灰毛滌褲子,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了,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掛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他媽的,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面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像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夥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原定新事新辦,大夥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家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快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出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只是自家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裡,竟然有那麼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地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郎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面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的新家吃了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了喝,沒忘記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了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出水來。宋運輝沒酒量,可今天特殊,他還是喝了一點兒。

  忙碌了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快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裡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家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麼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回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依然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只有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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