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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紅娘子上重樓,連翹百步,白頭翁坐常山,獨活千年"雲鶴鳴讀後又歎:"紅娘子,重樓,連翹,白頭翁,常山,獨活。不僅含六味中藥,意境還非常美麗!你看,'紅娘子上重樓,連翹百步,白頭翁坐常山,獨活千年啊。'"雲鶴鳴表演著上樓、獨坐的樣子,忽然問,"還有嗎?""當然有了!"一山說,"我再給你寫兩聯。"

  寶跑進來,氣喘吁吁地喊著:"娘,我姐說,白大哥殺死過三個日本鬼子,我也要殺鬼子!"寶說著,做一個馬步蹲襠式,又猛地擊了兩記空拳,同時喊著:"嗨!嗨!"

  "好了好了,睡去吧,別把妹妹吵醒了。"娘說過,又問兒子,"你姐睡沒?""她和劉葆瑞說悄悄話呢,說要說一夜呢,把我攆出來了!哼,下一回她再來看我不給她攆出去,得罪我了……"寶發著狠。

  夜已經深了。巧巧和同學說著悄悄話,爹和娘也在說悄悄話。鶴鳴說:"我相信巧巧不會做啥不好的事情。你沒發現,孩子自讀了中學,就不僅變得有主見了,有膽量了,還變得更注意大事情了?"一山說:"咋沒發現?書中的世界有多大,讀書人心中的世界就有多大!她現在也算個讀書人了。心胸大一點兒好理解。""那你就不要整天擔心她了。"一山歎了一口氣:"我咋不擔心,讀書就像吃飯,有時候是飯壞了,吃壞了肚子。有時候是飯沒壞吃多了,也壞肚子。巧巧讀了不少雜書,既可能吃壞飯也可能吃多飯,你說我能不擔心?"鶴鳴笑了:"有書總比沒書好。有飯總比沒飯好。自打你教我認了字,讀了書,我感覺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心也明瞭,眼也亮了,天也高了,地也闊了,活著更有勁了。從妻子看女兒,你還有啥愁眉不展放心不下的道理呢?""嘿嘿,還真是這個理!"郭一山笑了。鶴鳴說:"以後你給孩子再談,要有點兒耐心,別一說就戧!"一山說:"你還別說,我給誰說話都有耐心,就是給巧巧說話,一說就想生氣。""還不是因為你是她爹!你這樣想想,你小的時候是啥樣,巧巧小時候又是啥樣。你比她大了二十七歲,也就是說,你是用二十七年前形成的想法來要求二十七年後的孩子,世道在變,雖說都是青年人,但想法大不一樣了。老方子不治新病了!"一山側過臉:"你說我是老了?"鶴鳴說:"不是你老了,也不是我老了,是世道變化太快了。我們得跟著世道走!""鶴鳴,我感覺你比我強多了!"一山真誠地看著妻子。"還不都是你教的!"鶴鳴撒個嬌,一頭栽進丈夫懷裡。"真的,鶴鳴!我感覺你在進步,我倒是……看來也得努力呀!"一山說著,使勁抱住妻子,"哎,巧巧的同學有事嗎?""學生會要組織學縫紉。""那咋辦?"一山鬆開妻子。"這也是她的自食其力嘛!"鶴鳴笑著,更深地紮進丈夫懷中。

  四

  秋天到了,天顯得分外藍,分外高遠,鳥也知道天薄了,追趕著爭往高處飛。

  老彩家六個傷號都已經好了,老彩的腰那麼厲害,也已經能到地裡幫郭家做活了,彩妻的三根肋骨也都重入規範,手也已經能夠給孩子縫做衣裳,二鳳三鳳都會要飯了,八歲的鯰魚常常把五歲的泥鰍追得滿地亂跑。

  老彩家要走了。趁母女倆洗衣裳的機會老彩妻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大鳳。大鳳十五了,又是長女,對家裡的困難情況清楚得很。娘說:"大鳳,娘的想法都給你說了,你明白娘的意思了嗎?"大鳳哭了:"嗯嗯,明白。"大鳳用點頭表示著自己的理解。娘說:"鳳啊,咱不說看病花錢,咱一家七口子在郭家吃住了近仨月,分文不要,連埋四鳳的錢都是先生家出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啊!這是咱幾輩子都報不完的恩呢,孩子!"大鳳抬起淚眼:"娘,我知道,我知道要報郭家的大恩!""那就別哭了!"娘用不滿的口氣。"我不哭,我只是不想離開娘!"大鳳說著,淚水流得更歡。

  一山側躺在床上,湊著燈看書。雲鶴鳴照顧馨睡下,拿針挑了挑燈花,對先生說:"明天老彩家要走。""哦。"鶴鳴說:"他說他要向咱表示感謝。"一山又"哦。"鶴鳴看著丈夫:"他還說……""哦哦。"鶴鳴一把遮住一山的書,說:"我說的啥你聽見沒有?""啊?"郭一山抬起頭努力回憶著,"你說……不是誰要走啊?""一看書就傻了……老彩家要走。"鶴鳴一笑。一山揚起臉:"走?往哪兒走?""他能往哪兒走,要飯唄!"一山合上書:"老彩也真有本事,一家七口子,到哪兒都有飯吃!""哎喲!"鶴鳴一邁腿坐到床上,"還有人羡慕要飯的到哪兒都有飯吃呢!"一山也笑了:"不是羡慕,我是替他發愁。恁些人,用一方的話說,嘴接起來有一尺多長--七張嘴,有一尺多吧--拿啥往裡填啊!"鶴鳴眉頭微蹙:"我也是替他們發愁啊,原來我想把他們留下來,幫咱幹點兒活,你想他一家七口子,誰養得了啊!你沒看這一陣子,花娘都有意見了,老說'沒面了,又沒面了!'"郭一山長出一口氣,又拿起書看起來。鶴鳴靠在床頭,默默地想了一會兒。

  天還沒明,老彩就起來了。他先把那些做活的工具,鐵鍁,抓鉤,鋤頭……都用一塊爛布擦乾淨,又拿起掃帚打掃院子。老彩妻正收拾幾個孩子。"今兒個咱就要走了,你們幾個都要洗乾淨臉兒,把頭髮弄順溜。"住了三個月,孩子們都有點兒不舍,一個個默不作聲。大鳳事先知道了爹娘的想法,她還不懂得考慮前邊的困難,只想著爹娘叫留下自己就留下,拿著針線縫綴著鯰魚棉襖上的扣鼻兒。二鳳和三鳳共用一個缺齒的木梳,你幫我我幫你的梳理著。"娘,你看泥鰍,他不願意洗臉!"鯰魚告狀了。"來小弟,大姐給你洗!"大鳳喊他。泥鰍乖乖地走過來。

  雲鶴鳴一起床就搜尋孩子們的舊衣裳。掂起一件小棉襖,看看,放進個布包裡。又拿起一件孩子棉褲,也放在包裡。一山進來,說:"把饃也給他幾個,萬一要不來飯了也可以點補點補,一家子都剛好,按說都該再養一段兒。"鶴鳴開了櫃子,拿出一件天藍色旗袍說:"這件衣裳是我剛來時做的,現在也穿不上了,給大鳳算了!"一山笑了,說:"天天要飯,她哪兒穿得上這個。穿著旗袍要飯的你見過嗎?"鶴鳴有些撒嬌:"哎,穿著旗袍要飯咋了,說不定人家還給得多呢!""好好,但願能要來十畝地!"一山開著玩笑。

  花娘昨天就讓大鳳多蒸了兩鍋饃,她掂了布袋,把饃裝進去,看見牆上的紅辣椒,摘下來一串子也放裡。花娘不煩老彩一家人。老彩口甜,一口一個大娘。還有眼色,剛好些,就搶著掃地。老婆是個靦腆的女人,說話不會高言語,兩道順眉,一看就叫人同情。花娘喜歡大鳳,又勤快,又懂事,搶著幹活,從不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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