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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劉仙堂串完親戚正走在平樂大街上,聽著遠處郭家的鼓樂,一臉的不痛快。媳婦王桃兒知他不悅,就從驢身上下來了。"給,牽著!"劉仙堂一丟韁繩。王桃兒趕緊從地上撿起來,自己牽著驢走。"娘!"八歲的女兒來接他們了,"咱去看戲吧!"王桃兒偷看一眼劉仙堂。劉仙堂背後像長了眼睛,大聲說:"看啥看,不給他湊那人場!"花不敢吭聲,抓住娘的手跟了爹走。迎面沖過來三副擔架,十幾個男人旋風一般來到面前,年長的男人大聲問劉仙堂:"老大,郭先生家咋走啊?"劉仙堂臉不開縫兒,用下巴朝相反的方向一撅:"嗯,那邊!"

  擔架上的傷者大呼小叫著。王桃兒過意不去,伸手往正確的方向指了幾指。劉仙堂背後有眼,他扭過臉,罵一聲"賤",抬手就是一個嘴巴。王桃兒哭了。"還哭?吃裡扒外的東西!"上來又是一腳。王桃兒倒在地上,驢受了驚,猛地一跳,從王桃兒身上跳過,險些撞倒了劉仙堂。"爹,爹別打了!"女兒哭起來。劉仙堂不吭聲,賞了女兒一個巴掌。又去追著打驢。

  戲臺上,紅娘上場,走檯子,甩水袖,開腔一聲"在繡樓我奉了小姐言命,到書院去探尋張生的病情",就博得個滿堂彩,"好--"人們齊喊。接下來,更是清亮如泉,滾珠走盤,活潑幽默,十分地可愛,"上繡樓我要把小姐嚇哄,我就說張生他病得不輕……"人已入戲,喝彩聲反而少了。俗話說,洋鬼子看戲,傻眼了。馬利奇可不傻眼,他也進戲了,提著脖子,半張著嘴。郭一山小聲問:"馬先生,看過這梆子戲沒有?""頭一次。"馬利奇咽一口唾沫,"我在北京愛聽京戲,沒想到,這地方上的什麼戲--"郭一山說:"梆子戲。""對對。這梆子戲也是非常優秀的劇種呢!唱腔優美,表現力很強啊!"馬利奇說著,又豎起一個大拇指。

  忽然,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子飛跑進戲場,有人對他指點著。男孩子跑到郭一山面前,對著郭一山跪了下去。郭一山嚇了一跳。這孩子磕了一個頭,大聲喊:"郭先生,我爺帶著我爹我叔挖窯洞哩,窯頂塌了,嗚嗚嗚嗚,"孩子說不下去,放聲地哭起來,"您、您、快救救他們吧!"郭一山聞言站起:"在哪兒?""您家裡。"這孩子應著,爬起來就跑。郭一山起身走了兩步,忽然想起還有馬利奇呢,又拐回來說了句:"對不起馬先生,您先看!"說著就往外走。雲鶴鳴聽見,連忙把孩子遞給花娘,也跟著出來。

  戲場大亂,戲一時停下來。"別停,先生有急病號要處理,戲繼續唱吧!"郭二先生大聲說。時磚頭站起來,大聲重複一遍:"別停,先生有急病號要處理,戲繼續唱啊!"鑼鼓複響,戲又接唱起來。

  三副擔架在門樓內一字兒擺開。三人中,一人砸折胳膊和兩條肋骨,一人砸折大腿和一隻手腕,第三人稍輕,小腿和腳踝都被砸斷了。先重後輕,郭一山忙給砸壞大腿的老人施治,雲鶴鳴在旁邊做助手。老人的大腿是旋轉性骨折,據他說他正側了身挖窯,上邊的窯頂忽然塌下來,"幸虧當時人多,不然誰也別想再活!"老人感慨著。好在皮肉沒破,感染的可能不大。一山顧不得髒,抱了老人的腿使勁外展。

  一山一走,馬利奇就感覺沒趣了。其時,正是《 拷紅 》的高潮,紅娘被責,不但不退縮,反而大膽指責起老夫人:

  姑娘在閨中想,張郎在書館盼,

  一個是青春,一個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兩情如線穿。

  藕斷絲連你種下了根源……

  聲情並茂,念唱俱佳。馬利奇悄悄地站起,大步走向場外。

  一輛黑色雪佛萊轎車從平樂街上駛過,一路鳴著長笛。街上的百姓不知道讓路,車上的人不時伸出頭來罵著:"讓路!快讓路!不怕軋死了!"車在十字路口處停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向老頭兒問路:"老鄉,郭家醫院怎麼走?""郭家醫院?"老頭兒想了想,搖著頭說,"沒有。""沒有?"軍官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郭一山的醫院呀,捏骨的?"旁邊的人提醒著:"大門樓,大門樓。""啊,大門樓啊!你說大門樓不就行了?醫院!往前,見口右拐,見口再右拐就到了!"老人說過,意猶未盡地說,"呵呵他說醫院,還真給我說住了!"雪佛萊沿著窄窄的小街慢慢走著。站在永春堂門口的劉仙堂聽見又問郭家醫院,禁不住大聲罵著:"他爹死了吧,你看急哩!"

  馬利奇走進郭家門樓的時候,郭一山正醫砸壞肋骨的年輕人。"哎馬先生,你咋不看戲了?"郭一山瞥一眼。"不看戲了,我來看郭先生妙手回春!你瞧,我又給你帶來個小病號。"馬利奇幽默地說。一山抬頭,果見一位年輕媽媽扯著個半大男孩兒,小傢伙一臉淚痕,不住吵疼。"今天是爹的三周年祭日,你看忙的,連客人都照顧不上!"郭一山擦了擦頭上的汗,對馬利奇歉意地說,"我思忖好幾回了,我們家啥時候有事,啥時候病人准多!""這是對老人家最好的紀念了!'家世永昌'嘛!哈哈哈哈……"馬利奇笑著。

  雪佛萊鳴著笛,在門樓前慢慢地停住車輪。鄉下人哪見過這種車子,有人先喊出了名字:"小鱉蓋!"閒人們轟的跑出,高喊著"小鱉蓋",齊往車前跑。剛好此時又煞了戲,鄉民們稀罕,把車子圍了嚴實。

  年輕的軍官開了門,從裡邊鑽出,又嘭的一聲把門關上,抬起頭端詳著郭家門樓。雲鶴鳴正忙著,一抬頭看見汽車,直起腰看一眼門外。年輕的軍官背著手大步走進門樓。雲鶴鳴放下手中的藥碗,忙迎上去:"請問老總,您找誰?""我找郭一山先生。""啊,啊啊,坐,坐!"郭一山說著,手裡卻停不下來。旁邊的人連忙遞過來一把凳子。"端茶!"雲鶴鳴喊。"不用不用。"軍官不坐,說,"敝人姓何,是國民革命軍的參謀。郭先生,能借個地方說句話嗎?""給我?"一山抬起頭來。"嗯。"何參謀點頭。"哎呀抱歉,您得稍等。"說過,郭一山忙拿了生白布的帶子給傷者綁。何參謀皺起眉頭。雲鶴鳴走過來,說:"何、何參謀,您給我說行嗎?""啊對對,您先給她說,先給她說。"郭一山連聲說。"好吧!"何參謀走到門外車旁。雲鶴鳴連忙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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