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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趙輝看日記:「她說,她思想比較守舊,對『高幹子弟』有種與生俱來的反感,從小連環畫看多了,覺得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都是調戲良家婦女不務正業。其實靜下心來想想,班上那麼多男生,你對她的感情最深。有一篇日記,是你結婚那晚,喝完喜酒回去後她寫的,她說她為你覺得可惜。這話她從來沒當面對我說過,連一丁點兒都沒露過。那晚你喝醉了,錯跑到女廁所,她就在旁邊,看你抱著馬桶狂吐。她很想安慰你,但不方便,只能出去叫人把你扶走。她還說新娘子的長相,『一看就是蘇見仁不喜歡的那種,鍋蓋臉翹嘴巴』,『主持人讓他們接吻,新娘子把嘴湊上來,新郎官卻一個勁兒往旁邊讓』。李瑩在日記裡像個孩子,甚至有點兒癡頭怪腦。後來我整理了一下,除了我和家人,你是她日記裡提到最多的人。」

  蘇見仁拿茶杯的手,有些微顫。他沒料到趙輝會說起這些。這個夜晚,因為李瑩,氣氛變得與想像的完全不同。「少來這套,」他做出完全洞悉的模樣,「我沒工夫聽你瞎扯。」

  「李瑩一直對你覺得抱歉,」趙輝翻過一頁,「她說她拒絕你那天,你什麼話也沒說,還跟她笑笑,說沒事。她只當你心理素質這麼棒。誰知你接下去就生了一場大病。」

  「腮腺炎。」蘇見仁忍不住回憶,「其實跟她沒關係,是別人傳染給我的。」

  「那也是因為受了打擊,抵抗力下降。你是個癡情的人,老蘇,」趙輝認真地道,「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愛鑽牛角尖的人。你這樣很累,自己累,別人也累。如果李瑩還在,你覺得她會希望你背負這樣的感情直到老死嗎?」

  蘇見仁拿起茶杯,冷笑:「沒用的,老趙,你說什麼都沒用——我看穿你了。」

  「你以為我在說假話?」

  「真話假話都無所謂。我知道你叫我來是為了什麼。別以為打這種溫情牌,討好我幾句,我就會乖乖投降。你錯了,今天就算李瑩活過來勸我,也沒用。」

  日記本放在桌上。好一陣沉默。蘇見仁幾次想去觸摸日記本,手指抽動幾下,放棄了。「如果不是你,李瑩不會死得那麼早。她要是嫁給我,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她的病治好。至少不會讓她走得那麼辛苦。我也不會捨得讓她生二胎。我會把她當成心肝寶貝,捧在手心裡。」說著,竟有些激動,鼻尖微紅。

  趙輝點頭:「你說得沒錯。雖然我不太欣賞你的為人,但論對李瑩的感情,你真不輸給我。」

  「別來這套。」蘇見仁哼一聲。

  「你以為我在討好你嗎?」趙輝搖頭,「恰恰相反,我是想說些掏心窩的話,要是覺得不中聽,也請你忍耐一下。你以前應該不太有機會從別人嘴裡聽到,今天我替你做個總結——老蘇,你是個癡情的人,沒錯,但你更是個打著癡情的幌子任性妄為的老頑童。因為你父親的關係,你做事從不考慮後果,自以為真性情,其實是不負責任。你挑撥那些人跟S行打官司,在我車子裡放攝像頭,向國土局舉報顯龍集團買地資金違規,不是因為你厲害、能幹,而是因為你爸,他老人家不在了,但人脈還在。還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大姐在婦聯,二哥是外資銀行高管,三姐夫是高院庭長,五弟妹在市委辦公廳。托你爸的福,你們一家人混得都不錯。血濃於水,他們就算再看不起你,關鍵時刻還是會拉你一把。所以你有恃無恐,可以放心大膽地胡鬧。你是為了周琳嗎?你是這麼催眠自己的嗎?幫幫忙,如果真是為了她,就該讓她幸福。口口聲聲最心疼她,卻見不得她好,也見不得她愛的人好,你算什麼英雄?不過就是出口氣罷了。像熊孩子往別人家扔磚頭,純粹搞破壞,然後烏龜頭一縮,被人發現也沒關係,反正爸媽會賠錢的。老蘇,你就是這樣的人。別怪別人看不起你,你自己回想一下,這輩子你做過幾件讓人看得起的事?如果周琳是被我搶走的,你這麼做也說得過去,可問題是,周琳是被我搶走的嗎?李瑩是被我搶走的嗎?老蘇,你到底是在氣別人,還是在氣你自己?」

  趙輝飛快地說完,瞥見蘇見仁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並不打住:「——昨天周琳還跟我建議,想要生個孩子。她說現在不生,過幾年就成高齡產婦了。」

  「你怎麼說?」蘇見仁一字一句迸出。

  「我說,很好啊。其實我心裡有點兒顧慮,畢竟我這麼大歲數,兒子都快上大學了。但我只能百分之百地支持。一個女人要為你生孩子,如果你也愛她的話,就要拋開一切。讓別人笑話吧,背地裡罵我老不正經。無所謂。這是男人的擔當。我這麼說你可能很難理解,因為你很少替別人著想。說你是個渣男,你多半覺得冤枉,但事實是,你心裡只有自己。」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沖上去打你一拳,」蘇見仁朝他看,「然後你可以大做文章。」

  「電視劇看多了,老蘇,」趙輝苦笑搖頭,「如果你是分行行長,這招或許還有用。不管你承不承認,目前我比你更有身份,真打起來肯定是我吃虧。」不待他開口,趙輝徑直指著牆上的一幅肖像畫,「——我兒子替我畫的,怎麼樣,還過得去吧?他說他想當畫家,我嘴上潑他冷水,心裡還真有幾分得意。這孩子從小沒媽,我也不太管他,心思都在他姐姐身上,沒想到他倒挺爭氣。」又打開抽屜,拿出幾幅,素描或是水彩,都是東東平日的習作,趙輝帶到單位,準備找人做成案頭冊,時常翻看。他遞給蘇見仁:「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自己怎樣都無所謂,關鍵是孩子。孩子好了,我們才會好。你說是不是?」說著朝他看。

  「少提孩子!你們再敢動我兒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你們拼命!」蘇見仁激動起來。

  趙輝搖了搖頭,往他杯子裡加了些茶。

  「拼命有用嗎?你為了爭一口氣,不管兒子死活,他要真有什麼不測,你再來找我拼命,有用嗎?你自己也吃過薛致遠的苦頭,該曉得,這圈子的水有多深,人心有多狠。」趙輝說到這裡,想起吳顯龍那句「你若實在搞不定,還是我來,人家喜歡尋死,能有什麼辦法」,心頭一緊,語速陡地放緩,語氣也變得柔和,「——老蘇,你不是沒有路走。把家元交給我,我替他牽線搭橋,當自己兒子一樣栽培。我們都老了,自己苦一點兒委屈一點兒又算什麼?孩子才是我們的未來。你要是答應,我保證把你丟的面子加里子,讓你兒子統統給你找回來。要是不答應也沒關係,你就繼續,我的車子在樓下,輪胎剛換過,你再拿碎玻璃去紮好了。」

  晚上十一點整。蘇見仁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漸漸隱去,有氣無力的。剛才臨出門前,他丟下一句:「我知道,造星你最拿手。」說的應該是陶無忌,趙輝揣摩他的口氣,該是妥協了。玩笑開得不倫不類,是自己找臺階下。孩子是軟肋,輪到誰都一樣。他竟還問趙輝討了一幅東東的畫:「我認識一個中央美院的教授,拿去給他看看。」鐵板著臉,說討好的話。趙輝比他還要難受,手心裡全是汗。蘇見仁只當他篤定,其實不是。原先想好的話,被這人一條條頂回去。李瑩也沒用。只能見招拆招。也是以毒攻毒,把他貶到低得不能再低,再拿兒子吊他的勁道。這麼先抑後揚,比好好勸他更奏效。趙輝長長歎了口氣,踱到窗邊,瞥見蘇見仁緩緩向路邊走去。

  蘇公子到底是上了年紀,白天有錦衣華服在身,再油頭粉面地討嫌,精神氣還是在的;晚上便不同,黑夜把線條描得深了,輪廓凸顯出來,無所遁形,老頭子就是老頭子。再跩,再折騰,再氣不順,終究是個老頭子,黑幕中,頹唐得可怖。趙輝猜想自己也該是如此。還有鐵窗裡的薛致遠,和此刻多半對著手機在糾結的苗徹。便是旁人看來,再轟轟烈烈,自己心裡明白,不過熱鬧一時罷了。各有各的窩塞,藏在皮肉下,像黃梅天蝕骨的濕毒,外面看不出,要拿陳年的艾條在火上烤了,來來回回,徹頭徹尾地炙出。卻也傷元氣的。年齡是硬傷,再怎樣都是禁不起。趙輝心裡又歎口氣,竟沒有半分僥倖逃過的欣喜。情緒像這無邊無際的夜,一點兒一點兒,悄然彌散開,滲入每處肌理。

  嘎!

  一道尖厲的刹車聲,在深夜裡顯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撕破耳膜,將什麼東西剝拉開。

  趙輝驚呆了,瞥見蘇見仁的身子被撞得飛起,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回到地面。砰!那瞬,空氣仿佛凝固了。周圍死一般寂靜。隔著玻璃,光線界於明暗之間,既能望見對面,亦能照見自己。那張臉掩映在大廈間,忽隱忽現,看不清表情。趙輝怔在那裡,手腳都是僵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此刻不遠處的陸家嘴綠地,灰黑得空空洞洞。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輝走上一步,恍恍惚惚地,拿頭去撞玻璃,咚!咚!嘴角竟還帶著笑,先是啞笑,到後來都笑出聲了,連帶著眼淚也一併下來。猛地一拉百葉窗,將自己遮個密密實實。——這個無法形容的男人,竟是可笑到這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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