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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苗徹次日去找陶無忌,還沒開口,陶無忌已把老關、老馬的事說了,時間、地點、人物、金額、流程……除了檯面上招認的,私底下的也已查了個大概。陶大俠一貫的風格。苗徹嘴上還要端著:「這次是張處帶隊,跟我沒關係。出審計報告前,按理內部信息不該外泄。」陶無忌道:「兩個原因:第一,雖然這次我是外借,但編制上是三處的人,歸您管。您對於我來說,不光是上司,更是老師。學生向老師彙報,錯不到哪裡去。第二,您也說過,規章制度是擺在心裡的,不是做給人看的。對還是錯,我心裡有數。過分的事我不會做。」

  苗徹道:「你剛才這番話,是我嗎?」陶無忌一怔:「您知道我沒這個膽子。」苗徹嘿的一聲:「審計部論賣乖討巧裝傻充愣,你陶無忌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你小子妙就妙在,別人都要笑出來了,你還屏得牢。你當初應該考滑稽劇團,走周柏春路線,冷面滑稽,比在銀行賺錢多得多。」

  陶無忌也提了程家元和趙輝,一筆帶過的語氣。苗徹沒搭腔,讓他自己斟酌:「你要是真把我當老師,那我就更不能手把手教你了。審計這行,跟打太極拳差不多。張三豐怎麼教張無忌的?招數忘得越多越好,到最後全部忘光,那你也就成大師了。」

  「都叫無忌。」陶無忌道。

  「論心眼兒多,他不如你。」苗徹道,「其實金庸書裡那些男主角,你最像韋小寶。」

  程家元被紀委叫去問話。倒不是因為單據上那些簽名。師傅拿主意,徒弟賣苦力,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沒人會當真。問題出在他支付寶裡有一筆三萬塊的進賬,差不多在一個月前,轉賬人是蔣芮。經調查,蔣芮曾在浦東支行有過一筆三十萬的無抵押消費貸,經辦人是程家元,時間也是一個月前。看貸款人資質,證券公司員工,年薪二十五萬,勉強合格,卻沒提供薪金流水,程序上有欠缺。紀委問程家元:「這三萬塊是什麼錢?」程家元道:「他半年前問我借的,朋友的朋友,便沒收利息。」紀委問:「有證據嗎?」程家元道:「金額不多,借條就省了,好像說有急用——陶無忌也知道這事。」那時陶無忌還在組裡,紀委順便問了他一聲。

  陶無忌說:「其實是借錢炒股票,死纏活纏,給了他一萬。倒不知道他也跟程家元借了。」紀委沒再追究下去。三十萬消費貸,期限是半年,上周已連本帶息都還清了。時間點有些蹊蹺,不早不晚在這當口兒還清。但不管怎樣,錢都結了,再窮追猛打也於理不合。查的本就是另一樁案子,誰都清楚,程家元是莫名其妙蹚了渾水。再說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程家元身份不同,金湯匙嘴裡叼得牢牢的,糾結這三萬五萬,實在沒意思。

  陶無忌為這事狠狠罵了蔣芮,一是不該找程家元貸款,虛報收入;二是不該通過支付寶轉賬,就算想要答謝人家,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忒不動腦子了。蔣芮說程家元推了幾次,實在拗不過,只好用支付寶轉過去:「總歸要意思意思的,否則就是我不懂事了——」誰知程家元平常竟不怎麼用支付寶,對錢財數目也不太在意。直到幾日前,陶無忌提醒他,特殊時期,該謹慎些才是,他才想起似有這麼一筆。轉賬記錄是板上釘釘,抹不掉的。他有些慌亂,問陶無忌怎麼辦。陶無忌反問他:「為什麼貸款給蔣芮?」他道:「胡悅的朋友——」陶無忌心裡歎口氣,想這人雖然沒腦子,但對胡悅倒真是癡情一片,催蔣芮趕緊還了那三十萬消費貸,又編出一番說辭,讓程家元背下來。「幹嗎幫我?」程家元問得直截了當。他答非所問:「胡悅雖說是上海人,但從小到大吃的苦,只怕比我這個鄉下人還多。遇見你,是她的福氣。」程家元怔了半晌,神情扭捏起來:「遇見她,才是我的福氣。」

  種種跡象表明,蔣芮與趙蕊交往得相當順利。統共不到幾周工夫,微信頭像已雙雙換了——兩人手拉手在外灘的合影。陶無忌說蔣芮:「越是高調,越是死得快。」蔣芮不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果然,不久,趙輝便提出要和蔣芮見面。主要是前一天晚上趙輝在陽臺上晾衣服,看見蔣芮和女兒在樹下擁吻,一盆衣服晾好,兩人還沒鬆開。女兒上樓時眼神都有些不對了,一聲「爸爸」叫得敷衍無比,打喉嚨裡滑過,輕巧得空空蕩蕩,丟了魂的模樣。見面的情形,蔣芮沒提,陶無忌也不方便多問。趙輝不是苗徹,再怎樣總不致太讓人難堪,但大體意思可以想見。又隔了兩日,這人竟在朋友圈裡發條信息:「S行,我來了!」底下配張照片,端端正正站在S行大樓前,做個「勝利」的手勢,笑得牙齦肉畢露。

  「如果以後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幫忙,可以直接跟我說。」

  陶無忌被趙輝叫到辦公室。領導這話,讓陶無忌背上一涼。蔣芮確實過分,拿人家女兒下手,竟有些拆白黨的意思了。這事還不好解釋。人是他帶來的,他起的頭、牽的線——換了誰都會這麼想。陶無忌頭皮都麻了。誰知趙輝跟上一句:「不是那個意思。」他怔了怔,更亂了。不好判斷。比起苗徹,在趙輝面前其實更難把握。陶無忌心懸在半空,嘴上道:「就像苗處討厭我一樣,您討厭蔣芮,我能理解。」自己聽著都覺得這話沒名堂,理不直氣不壯,還透著狼狽。趙輝嗯的一聲:「是不怎麼喜歡,但也談不上討厭。」停頓一下,「——我說過,我倒是蠻喜歡你當我女婿。可惜苗徹是我兄弟,不好挖他牆腳。」

  相比上次,這次開玩笑的意味更濃些。趙輝是想緩和氣氛。知道這孩子多心了,不該把他叫到辦公室,忒正式了。在餐廳邊吃邊聊倒是隨意些,但人多嘴雜,有些話就不太方便說了。匿名信的事一出,趙輝就知道麻煩來了。以老關、老馬的個性,平常應是無礙,倘若有個風吹草動,那便難講。老關把陶無忌請進茶樓細聊,趙輝自然知道。想來想去,憑他對這年輕人的瞭解,猜他或許會來找自己。把話說開,紅臉白臉,該承他的情還是封他的口,弄個明白,才好聊下文。誰知竟沒有。還未及想好該怎樣,那案竟已結了,自始至終未扯出他一絲半毫來。細節也聽說一些,兩個傢伙在紀委面前哭哭笑笑,一會兒討饒一會兒耍狠。上了年紀便是那般做得出。

  之前趙輝極力推薦陶無忌進組,也是有些冒風險的。連「蠻喜歡你當我女婿」這樣露骨的話都說了,以陶無忌的聰明,自是不會不懂。但年輕人立功心切,焉知不會趁此機會查個翻天覆地?怕又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廈門那趟,也不是沒有耳聞,都說這青年是LED體質,走到哪裡亮到哪裡。也真正是能幹,不服不行。結案後再見他,神情也與往常無異,叫聲「趙總」,不親近也不避忌。趙輝倒有些詫異了,沒見過功架擺得這麼好的年輕人。與蔣芮見面,倒無意棒打鴛鴦,沒到這份兒上。女兒講起來二十出頭,心智卻像個小女孩,這陣子且由得她任性,把之前沒經歷的,統統嘗試一番才算。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失望。把這層意思,對蔣芮細細說了。調工作的事,蔣芮初次見面便提出來,這麼單刀直入,確實讓他有些驚訝,但也是小事,舉手之勞罷了,算下來於己無害,也是皆大歡喜的。蔣芮再三強調與陶無忌的關係:「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趙輝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微笑。至於那句「如果以後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幫忙,可以直接跟我說」,完全是字面含義,聽著倒像是反話了。領導有時也不好當,話難講,真心想示好,說輕了不到位,說重了又怕過頭讓人誤會。瞥見陶無忌臉色尷尬,趙輝走過去在他肩上一拍:

  「我女兒這個年紀,不談個四五次戀愛怕是不會結婚。你朋友能否當得成我女婿,我說了不算,全得看我女兒。還早。所以說,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陶無忌這才稍稍輕鬆下來,舒口氣:「謝謝趙總。」

  「謝什麼?我該謝你才是。」趙輝停了停,朝他看,「——老關的話,你怎麼沒報上去?」

  陶無忌也停了停:「——因為沒證據。都說幹審計應該寧枉勿縱,但我覺得,越是這樣的崗位,越要謹慎,沒有百分之百的證據,不能妄斷生死。」

  「不像你的風格啊,陶大俠。」趙輝笑笑。

  「我是跟苗處學的。苗處的原話是:『有證據,就往死裡打;沒證據,一動也不要動。』」陶無忌有些不好意思,「領導講話可以殺氣騰騰,我們當小兵的,只能委婉些。」

  「那程家元的事呢?」趙輝忽道,「是有證據,還是沒證據?」

  陶無忌一怔,未及說話,趙輝已揮了揮手,笑道:「沒事,我只是隨便一提。換了別人,我不會跟他說這些話。但你不同。我是真的很喜歡你,說得官方些,叫賞識。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人跟人是講緣分的。就像我們出車禍的那天晚上,前後加起來也沒見過幾次面吧,但就是聊得很深入,願意跟你說心裡話。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碰到一個特別優秀的孩子,肯定會有好感,能幫的話就幫他一下、扶他一把,希望他順順當當的。看見你,就像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會感慨,會珍惜,還會有一點兒妒忌。」

  「妒忌?」陶無忌不解。

  「妒忌現在環境比我們那時候好得多,機會也多。我們花十年做成的事,你們可能五年就行了。就像現在滿大街都是美女,除了少數人是真的美,大部分人是因為條件好了,比以前更懂得保養,也會打扮。吃燕窩、練瑜伽、買名牌衣服和化妝品,想不美都難。」

  「醜人多作怪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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