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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十八

  薛致遠到底還是沒逃過。國務院剛開了全國金融會議,強調要加強金融監管,補齊監管短板。國家先後成立了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金融安全被提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

  「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

  這是李瑩去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趙輝記得,那天下著小雨,天氣陰沉得讓人想哭。病房很小,床邊圍滿一圈人,都做出寬慰輕鬆的神情。趙輝在最前排,拉著妻子的手。他望著那張瘦削的臉,腦子是空的,翻來覆去地說著「你放心」。那瞬竟不想哭,身體像紙片一樣,仿佛比床上那人更虛弱,輕輕一推便會倒下。一雙兒女被親戚帶著,默默站在旁邊。趙輝念經似的,說:「你放心,蕊蕊,還有東東,你都放心,放心——」最後時刻,李瑩眸子倏地有了些光芒,抓住他的手用力了些,上身微微仰起。趙輝觸到她的手心有了一絲溫度,不再是冰冷的。她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那瞬的感覺竟是之前許久未有的。她曾說過,他在別人面前總是穩重得不能再穩重的,像大哥,像父親,唯獨在她面前,像個孩子,教她放心不下。

  她說完那句,兀自望了他一會兒,緩緩閉上眼睛。

  這些年,趙輝時常想起那刻。記憶有了年頭,像老照片,邊邊角角泛黃,眉眼淡了,輪廓倒深了。黑白分明,也是影影綽綽。便是悲傷,終是隔了一層。哭是不大會了。偶爾靜靜憂傷一會兒。想著李瑩還在身邊,只是換了個方式。自己安慰自己。歲數上去了,原先的那些溝溝壑壑,自己會慢慢填平。「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話一直迴響在耳邊。這話她說過許多次。蕊蕊剛查出病的時候,夫妻倆欲哭無淚。好不容易挨過一陣,李瑩想得比他深,也比他遠:「我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像你,心事重。所以有我在,你儘管放心,我是不會倒下的。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別讓我反過來替你操心。你啊,是個孩子,大寶寶,你都不曉得,我有多不放心你。」她知道怎麼勸他最有用。天底下,沒有比她更瞭解他的人了。也正因為有李瑩,那段日子便是再艱難,趙輝一步步也走過來了。她是他的底。有她在,他人前背後才能存下一份篤定。只有他自己知道,李瑩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有時候,李瑩更像是他的老師。從她身上,他學到很多東西。好女人能造就一個男人。

  ——「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

  時間有自愈功能,也會潤色,李瑩的聲音不會老,永遠輕柔動聽,不似臨終遺言,倒有幾分像導航軟件裡嗲嗲的女聲:「前方左轉——右轉——有測速監控——」聽著聽著,便覺得安心,受寵溺的感覺,仿佛李瑩一直沒走,身上背後,都有她關注的目光,暖暖的。他每走一步,她都看著呢。他早起為兒女做飯,她替他關照著煤氣爐,男人再怎樣還是心粗,牛奶溢出來,雞蛋煎焦,都是常有的事;他帶蕊蕊做康復,她後頭跟著,公交車哪站下,走哪條弄堂穿進去,她比他清楚;過年過節跑雙方父母家,買什麼東西,多少尺寸,全是她定度,家裡女人把關,錯不到哪裡去;在銀行裡忙得心力交瘁,回到家,往沙發上一躺,便覺得鬆快許多,廚房邊、陽臺上、臥室裡,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呢,有她的味道、她的氣息。——他只當她最牽掛兩個孩子,其實她頂頂放不下的,竟是他這個大男人。孩子們再怎樣,有他在,總是妥當的。他沒了她,她怕他撐不住。她最後這句,是真心話,也是大實話。他是她的寶,她至死牽掛的人。這話她平常也說,但在那當口兒說出來,便多了些勸誡的意味,鄭重得多,有無窮的意思在後頭。她知道他聽得懂。——趙輝想到這層,心底長歎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周身打個轉,漸漸平息了。像湖中心蕩起的漣漪,從裡到外,一圈一圈,慢慢隱去。

  薛致遠發來一封郵件。趙輝沒打開,看附件的名稱,便能猜個八九分。——直接刪了,眼不見為淨。「大不了不幹了。」吳顯龍那天這麼安慰他。這話不像老阿哥素日的風格,破罐子破摔了。「除死無大礙。」他接口。吳顯龍說:「死是不會的,也不能死。你還有蕊蕊、東東呢。我打包票,你死不了。」兩人都笑笑。趙輝這幾天也想通了。人一旦做好最壞的打算,倒也心定了。孩子氣上來,他去找苗徹。

  「還是朋友?」苗徹看他的神情。

  「到死都是!」他一錘定音的口氣,胸中陡地湧上萬千豪情,仿佛剛從學校畢業那陣,打滿雞血渾身是勁,鼻子酸酸的,滿肚子的話並作一句,又是慚愧又是委屈。

  苗徹不說話,半晌,歎了口氣,在他肩上一拍,也是無限感慨的口吻:「我就知道,兄弟。」

  兩人下班後照例找個小飯館喝到半夜,不約而同說起當年「白襯衫」的典故。苗徹喝到八九分醉,羊毛衫一脫,露出裡面的白襯衫:「穿了十來年了,保養得也算好了,可總歸不是當初那個顏色了。」趙輝把袖管向上捋去,露出白襯衫袖口:「儘量乾洗,料子才不容易磨損,顏色也正。」

  「行裡發的工作服,乾洗個屁。窮講究。」

  「要穿得挺括,白襯衫有白襯衫的樣子,該講究還得講究。」趙輝舉起酒杯,與他一碰。

  趙輝沒開車,坐苗徹的車回家。兩人擠在後排,看代駕師傅的後腦勺,聊些閒話。苗徹問他:「想不想女兒?」趙輝道:「怎麼不想?好在下個月做完最後一次手術,就能回國了。——代我向瑪麗再說聲謝謝,小姑娘一住就是兩三個月,這次人情欠大了。」苗徹嘿的一聲:「反正她也是無事忙,有錢又有閑,你給她這個機會,她反過來謝你才對。」

  「別這麼刻薄。她是個好女人。」

  「找另一半不是找勞動模範,好不好倒在其次,合適不合适才頂要緊。」

  「陶無忌呢,是不好呢,還是不合適?」趙輝冒出一句。

  「不好,也不合適。」苗徹屁股挪了挪,調整一下坐姿,「——少為你的兵當說客。我跟你還沒完全和好呢,小心半路把你丟下去。」

  趙輝笑笑。很快到家,他與苗徹告別,走到單元樓下,正要拿鑰匙,忽覺得脖子一緊,有人從後面拿繩子勒住他,他驚得想要叫,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下意識地反手去扳,頭被棍棒之類的重物重敲了一下,眼前一黑,頓時失去意識。

  醒來時,人在醫院。脖子兀自火辣辣地疼,思路遲了半拍,只當酒還沒醒。手背上紮著吊針。苗徹站在一邊,輪廓模模糊糊,看著有疊影。眼睛焦距不對。晃一晃,半晌才清晰了。「沒打成傻子,算你運氣。」苗徹伸出兩根手指,問他,「這是幾?」趙輝回答:「八。」苗徹嘿的一聲:「真成傻子了。」

  做了B超(B型超聲診斷)和CT(計算機層析成像),基本無大礙。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次日,薛致遠來探病,拿著一大束百合,被苗徹擋在門外:「差不多就行了,開個影視公司,自己也成戲子了?」

  薛致遠點頭:「也行,我就不進去了。你替我轉達。」把花遞給苗徹。

  苗徹不看他,把花往旁邊垃圾桶裡一扔,重重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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