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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毛血旺裡的鴨血分量忒足。苗徹說他三天兩頭在這家店吃,都混熟了,知道他愛吃鴨血,便額外地多給。「霧霾天,吃這個清肺。」苗徹推薦。趙輝不怎麼吃辣,吃了幾筷子便停下:「你多吃點兒,我夠了。」蛋糕自然沒買,帶了瓶紅酒,就是前一晚薛致遠送的那瓶。既然上來就喝啤酒,紅酒只能擺進酒櫃。苗徹說:「這麼高級的酒,我準備放到女兒結婚那天再開。」趙輝道:「女兒紅都是黃酒。再說你這貯存條件不行,白浪費了。早點兒喝了吧。」猜想幾時會進入正題。一口口地淺酌。苗徹把毛血旺裡的鴨血挑乾淨,仰起頭,冰啤酒下去,響亮地打個嗝,一抹嘴:「你說,我們倆跳槽怎麼樣?」

  「這把年紀?」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節不保——也不是沒有前車之鑒。」

  趙輝知道他說的是誰,停了停,道:「就算晚節不保也是我,你不會。」

  苗徹倒滿酒,又是一飲而盡,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當年分到S行,我在會計部,你在業務部,戴副總比我們早幾年入行,還帶過你一陣,是你師傅。」

  「那時不叫業務部,叫信貸處。」趙輝糾正。

  「大家都說,分行的戴副總,浦東行的趙副總,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兩個領導,文武全才,儒將風範。——我這麼說,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觸你黴頭,只是想告訴你,人這輩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錯不得,錯了再怎麼補救都來不及了。你自己說,戴副總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長的位置能逃得了?總行行長都有希望!做我們這行,誘惑實在太多,乾脆是那種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關幾年,出來厚著臉皮照樣混日子,管別人怎麼看呢。可戴副總是這種人嗎?你是這種人嗎?」苗徹說到這裡,激動起來,一口酒嗆出來。

  趙輝遞給他紙巾。苗徹不理,用袖口胡亂擦了擦,拿出手機,翻出幾張照片,給他。

  趙輝接過,瞥見照片上是幾份業務文件,猜想是上次審計時苗徹私自截下的資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那樣大的案子,再怎麼彌補,必然有疏漏。他和薛致遠都不是神仙。以苗徹的能力和經驗,又如何查不出來?到底是不忍見他倒黴,才留了餘地。

  沉默了幾秒,趙輝把手機遞過去:「謝謝。」

  「我不是要聽這句。」苗徹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濺出幾滴酒來,「我給你看這個,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讓姓薛的給我送只金表什麼的。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趙輝,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我當了二十多年『苗大俠』,第一次覺得難為情,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可笑的是,因為這個案子,我居然還被評上了部裡的先進。表彰會那天我根本不敢去,藉口生病,獎牌拿到手就扔進垃圾桶,獎金統統捐給了小區的困難戶。我一想到這事就起雞皮疙瘩,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身上爬,難受得要死。這陣子我一直在想,媽了個巴子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還有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變得自己都討厭自己了。老趙啊,我們這把年紀,別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火星隱隱露個頭,便被苗徹自己澆滅了。他說完那些,戛然而止,舉起酒杯,憋出歡快的語調:「不管怎樣,還是祝賀你,趙總。」像蹩腳的命題作文,中間再怎麼野豁豁,最後依然要繞回來點個題。離開時,苗徹很認真地說:「今天我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生氣。是朋友當然不生氣,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氣。跟個陌生人有什麼好生氣的,你說是不是?」苗徹繞口令似的說了一圈,把趙輝送到樓下,還替他叫了代駕。

  「文件早進粉碎機了。照片我也會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不當朋友,你自己決定,趙總。」苗徹把那個「趙總」咬得很重,幾乎是惡狠狠的,與其說是說給趙輝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說完不看他,砰地關上車門。人裹在那件半舊的黑色羽絨服裡,看不見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趙輝從車窗裡瞥見他的身影,路燈下微微蜷著,真像個老頭了。

  開春不久,吳顯龍那筆款子便結了,連本帶利,悉數到賬。原先說好是一年期,算是提前完成任務。「半年的利息,送給你了。」他同趙輝開玩笑。趙輝放下心頭大石。這項目是個大癥結,拖一天便是一天的麻煩。他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欣慰。吳顯龍到底是怕他難做。「多虧去年年底那波行情,本來還擔心工程延期要損失,沒想到反撿了個便宜,房價漲了三成還不止。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吳顯龍邀他去看松江新建成的別墅:「前天剛竣工,還沒驗收。你替我把把關?」趙輝這陣子始終繃得緊緊的,好不容易輕鬆下來,便答應了。別墅區離佘山不遠,規模不大,統共也就二十來幢,都是兩層的獨棟,帶地下室。走的是古風,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已售出七八成。最靠內那幢,院門外建了好大一片竹林,私密性好,看不出裡面情形。順著門洞進去,竟格外開闊。假山蜿蜒,石橋足有十幾米長,池塘裡魚兒游得歡快。屋裡擺設一應俱全。吳顯龍說這套是樣板房,室內軟裝請的法國設計師。「歡迎拎包入住。」他朝趙輝笑。趙輝猜到他的意思,岔開話題:「中式的裝潢,倒請外國設計師?」吳顯龍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趙輝點頭:「也對,婦產科病人清一色女的,但厲害的婦產科醫生大多是男人。一樣的道理。」吳顯龍忍不住笑:「你也學壞了。」把鑰匙遞給他,「——是兄弟就收下。」

  趙輝自是不接:「我已經有兩套房了。給我也不能過戶。」

  「等東東成年了,掛在他名下。」

  趙輝笑了笑,還是搖頭:「那也不行。東東什麼品位我清楚,喜歡那種金碧輝煌的。」

  「不能光讓你做人,我也要表示一下。生意人都是有恩必報,你懂的。」

  「之前蕊蕊看病那筆,數目難道還少?我已經是面皮老老、肚皮飽飽了。」

  「那是借給你的,不算,一樁歸一樁。」

  鑰匙在兩人手裡推了一圈。吳顯龍最後把話說得很實在了,也很窩心:「其實感謝只是一方面,我們倆什麼關係?我和東東又是什麼關係?真要沒條件也就算了,送件衣服送點兒水果你也別嫌少。現在我情況還不錯,讓自己兄弟還有侄子稍微沾點兒光,對我來說在能力範圍之內,也是很軋台型的一件事,你又何必掃我的興?我做生意是為了什麼?賺錢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讓自己人過上好日子嗎?我無兒無女,你就是我嫡親的兄弟,東東、蕊蕊就是我嫡親的孩子。你再推辭,要麼是假惺惺,要麼就是故意和我劃清界限。」

  趙輝到底是沒收下。這樣一幢別墅,配置定位,市價無論如何也在兩千萬以上,拿來跟水果、衣服相提並論,怎麼說都不合適。兄弟是兄弟,關係擺在那裡,談什麼都可以,唯獨不可跟錢搭上界。何況吳顯龍又是那樣的身份,要說一點兒沒有撇清的意思,那也是假話。趙輝說得也很實在:「再過十年,等我退休,阿哥要是不嫌棄,我就跟著你混了,你給我什麼,我都收下。」

  話說到這地步,趙輝也怕吳顯龍不開心。「朋友都沒剩下幾個了,阿哥你要是再不體諒我,我只好去跳樓。」這麼洩氣的話,是頭一回擺上桌面,也只有對著吳顯龍,才好意思說。真正是把他當大哥了。臉上還要硬撐,一直笑,好減些消極的意味。說到苗徹那段,實在是抑制不住,鼻子酸了一下,急忙低頭。心頭堵得要命,竟是從未有過地沮喪。「他說得沒錯,到這把年紀,別人看不起還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這話出口那瞬,頓時把這陣子所有的憋屈和窩塞統統鉤了出來,能說的不能說的,怪得了人的怪不了人的,有理的沒理的,一股腦兒對著吳顯龍掏了個遍,像傾訴,又像發洩,酣暢淋漓——好像除了吳顯龍,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這樣,泥沙俱下般地說話。

  「總之,一切怪我。」最後,趙輝幽幽說了句。

  「跟人品沒關係。運氣有點兒糟。」吳顯龍實話實說。

  「也不能完全怪運氣。我自己曉得的。」

  吳顯龍沉吟道:「你是高標準嚴要求。」

  「及格線都不到了。」趙輝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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