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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落春又挨近春香,毫不在意,哭天抹淚,拖長聲音叫嚷,道:

  「唉,真是的!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這實不是空空虛虛的傳言啊!你這個漢陽家的……」

  落春的話音未落,卻又見月梅踉踉蹌蹌趕來。月梅一看春香,就摟住春香的脖子,淚如泉湧,連哭帶訴地泣道:

  「哎喲,我的女兒啊,我的女兒!這怎麼回事兒?姓卞的呀,我女兒到底犯了王法哪一條,我女兒究竟得了什麼罪,被你們打成這般模樣?你們說,和我家有什麼冤仇,要報復在我女兒身上,把我女兒打得這樣淒慘呢!你們若有一點兒良心的話,可不能這樣下毒手啦。哎喲,哎喲,我的心肝女兒!敎我年逾六旬之人,何依何靠?可憐,我這一生只有這一點骨肉。我女兒本是閨閣中的小嬌嬌。她晝夜誦讀《內則篇》,念過了無數遍,時常來到老身邊勸說,『不要擔心沒有嗣子依靠,但兒女總是一樣,將來自會有個外孫好寶貝兒』。我女兒孝心世上真少有,也比得過當初哭筍的孟宗,也比得過孝母敬上的郭巨(孟宗和郭巨著名的孝子)。天下父母心,上下本無兩樣;愛子愛女之心,原本沒有厚薄,看見我女兒含冤屈受酷刑,心頭之恨永難消。嗚呼,火冒三丈,怒火中燒!你們使令啊,即便官令多嚴厲,也不該把我女兒打得這樣遍體鱗傷。哎喲喲!你們看,我女兒傷勢多沉重,冰雪玉肌的腿上胭脂鮮血直流淌。那些名門貴婦生的千金小姐,有的或聾,有的或瞎,有的或醜陋;我這個賤骨頭月梅生的女兒春香,卻偏偏這樣百媚千姿!……春香啊!你為何身為我這個賤妓月梅的獨生女兒,如今無辜受害這等苦楚呢?春香!春香!快快醒來,瞧一瞧你這苦命的媽媽!天啊,我的命怎麼這麼薄啊!」

  月梅這樣鳴冤叫屈地訴說,又回過頭來叫香丹吩咐道:

  「你立刻與我去雇腳夫,火速趕到京師,把消息送給李公子那裡去吧!」

  春香昏迷之中,聞聽要叫人到京師送信,便微微睜開眼睛,低聲說道:

  「媽,別這樣吧!公子曉得了,必然著急,若急出了病,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好呢?還是不要送信去吧!媽媽,不用這麼說,由女兒進牢房便是。」

  16.獄中哀歌

  此時,有個獄卒來,背起春香,走進牢房。香丹抬著枷頭,跟在旁邊,月梅寸步也不離,緊隨著身後,踉踉蹌蹌地趕走。來到牢房門口,那個獄卒呼喚看守,喊道:

  「開開門,快點兒打開門!你睡覺了嗎?」

  等了片刻,一名看守才慢呑呑地前來,打開牢門上的鎖。春香被進到牢裡,微張秀目,四下觀看:只見了破爛的竹竿窗框裂開大縫,剝落的石灰牆壁大洞小洞,難禁那暴雨狂風;地面潮濕,黴爛臭味刺鼻沖天,臭蟲跳蚤亂爬亂蹦。春香見此光景,思前想後,歎悼不已,哀泣唱道:

  我身在深閨,犯了什麼罪,無緣無故受此災殃?!我饑來沒有偷國谷,為何刑杖把我傷?我沒有殺人做強盜,為何披枷戴鎖睡刑床?我沒有觸犯綱常,忤逆不孝,為何要我把命喪?我沒有冶容去誨淫誨盜,為何要嚴刑拷打在公堂?我願那三湘之水化為墨汁,把我的冤情寫成狀詞奏玉皇。噓氣成風情似水,我乘風吹水一意想情郎。雪裡靑松經千載,我也能比那孤菊傲秋霜。我和李郎,兩情永不變;我郎若是靑松,我就是那菊花黃。我歎息之聲化為一陣清風起,那飄飄細雨就是我的眼淚水汪汪。清風細雨天涯去,雨打風吹驚醒我那李家郎。天上雖有銀河阻,年年七夕,織女會牛郎。我與李郎,沒有窮山惡水相阻隔,為何不見書信來自那漢陽?我生時雖見不著情郎面,死後幽魂必然常在郎身旁。此時,但求一死不願生,死後化為空山杜鵑啼血唱;在那梨花月白三更夜,我聲聲不斷喚情郎。我願化做一隻鴛鴦鳥,供郎欣賞在池塘。我願化為一隻蝴蝶兒,春光明媚翩翩飛過牆;身上帶著香花粉,輕輕黏在郎衣裳。我願化為清宵一輪月,皎潔清光灑在郎身上。我願用我肝臟鮮紅血,畫出郎君俏面龐,為了出入能看見,我把畫像罥掛門柱上。我為郎君守貞節,絶世佳人多淒涼。我好比桐林鳳凰陷入荊和棘,我好比衡山白玉埋在塵土不生光,我好比靈芝長在荒草裡,哪裡還有氣芳香!自古聖賢無罪過,有時卻不免遭悽惶:你道那禹湯是千古聖賢主,曾被桀紂禁在夏台獄;你道周朝相傳八百載,那文王也不免羑裡牢中吃冤枉;大成至聖孔夫子,貌似陽虎辱受狂人謗。無罪之人終有翻身日,春香冤屈何日能伸張?但願郎君早秉清政,營救春香出牢房。有詩雲『夏雲多奇峰』,郎君不來莫非被那雲峰擋?金剛山頂峰變平地,郎君能否來到我身旁?屛風絹上繡黃雞,何時報曉郎君才光降?唉,天啊,無奈何我這紅顏薄命!!

  春香如泣如訴地哭了半天,孤苦零丁,身陷囹圄。四近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皎皎的月光,憐憐憫憫地照進又寂寞又空洞洞的牢房。春香強撐著身子,走到窗前,抓住那竹竿拼做的窗格子,仰望著明月,自言自語地說道:

  「月亮啊,月亮!你現在照著我,我還是問你,你仍照著我的情郎嗎?你告訴我一聲,他這時端坐在書卓前看書呢,還是斜躺在牙床上休息呢?唉,月亮啊!你安能解開我的這一陣愁和恨呢?」

  春香這樣哀泣半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只見眼前有蝴蝶,翩翩飛舞。春香夢中想到,莊周化為蝴蝶,蝴蝶化為莊周,不覺自己的一縷香魂,也似那輕飄飄的蝴蝶隨風飛去。忽然之間,春香來到一個地闊天空、山清水秀的地方。那竹林深處,隱隱約約,露出殿閣一角,高聳雲霄。春香排空禦氣而行,真個升天入地,恰似有詩雲:『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春香悠悠然來到殿閣之前,抬頭一望,只見上頭寫著『萬古貞烈黃陵之廟』八個金光燦燦的大字。春香正自驚疑,欲前還卻。忽然間,廟中走出三位紅粉佳人:走在前面的一人,提了一盞燈籠,乃是石崇的愛姬綠珠;跟在後面的兩人,乃是晉州藝妓論介和平壤藝妓月仙。三人迎著春香,導引入內。內堂上有兩位白衣夫人,遙向春香招手。春香慌忙斂衽而拜,道:

  「塵世賤妾,冒進黃陵之廟,懇請恕罪!」

  「俗禮都免了。請裡面坐!」

  兩位夫人向春香再三相讓。春香推脫不得,只好進去。兩位夫人讓坐,春香謝過,坐在一旁。一位夫人說道:

  「久聞你的雅名,難得如此剛烈。我前赴瑤池盛會,即聞你在塵世之事,亟欲一見,故爾相邀,休怪我等的唐突。」

  春香再拜奏道:

  「賤妾幼讀聖賢之書,但恨未能見聖賢一面。今日有幸,得晤芝顏,此生不為虛度。但斗膽進入黃陵廟來,實不勝其惶恐。請恕我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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