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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思存仿佛被當頭一棒,本能地反問道,「誰是你女兒?」

  絡腮鬍子的情緒突然十分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一直冷眼沉默著的溫市長髮了話,「思存,這位李紹棠先生,是美籍華人,這次專程回國尋親。所有的證據都能證實,你是他失散了二十年的親生女兒。」

  思存腦中一片空白!她看看李紹棠,鬍子擋住了他大半個臉,只有一雙眼睛,晶亮有神。他咕嚕完了,突然提高嗓門,洪亮地說,「思存,別怪爸爸。爸爸回來接你來了!」

  思存把所有人打量了一圈,越發茫然。最後,她看著她的母親,再次低喚,「媽媽……」

  思存的母親已經哭開了,「孩子,我們對不起你!」

  思存顫聲問道,「媽媽,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思存的母親哭道,「那年自然災害,我懷的娃兒都生下來了,還是沒養住。我整日裡哭,正好鄰村的親戚把你抱到家裡來,說是右傾分子留下的,他們村沒人願意養……我看到你就象我自己親生的娃一樣親,就收下了……我是真的把你當親生女兒養的啊,小時候捨不得給你哥吃的都給你吃了……我沒想把你賣了啊!」

  墨池的心裡咯噔一下。思存媽最後一句話象把錘子一樣深深的砸在他的心上。

  「我真的不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思存的聲音抖得都要斷掉了。

  「你是李紹棠的孩子……」思存媽說道。

  思存突然憤怒地轉過身面向李紹棠,高聲質問道,「你憑什麼說我是你的孩子?你有什麼證據?」

  李紹棠大聲說,「我的女兒,我當然有證據。你出生的時候,全身白玉無瑕,連個痦子都沒有。唯有後背心有一塊紅色胎記!」

  思存如被五雷轟頂!墨池曾告訴過她,她的背後有一塊指甲大的朱砂紅。墨池愛極了她背後的這一點紅,激情時忘情地親吻,給她留下過無數悸動的回憶!沐浴時她也曾對鏡自照,卻因那胎記長得位置刁鑽,只能恍惚一瞥,從未見過全貌。

  只有墨池見過的胎記,李紹棠卻知道!思存難以置信地搖頭,目光迷離,眼看就要崩潰。

  墨池拄著拐杖走到她的身邊,扶起她,攬在懷裡,「思存,堅強一點,我在這呢。」他在她耳邊低語。

  思存仿佛遇到保護神,把頭埋在墨池的懷裡。所有的一切她都弄不明白,唯有墨池的懷抱,一如既往地踏實安心

  李紹棠見狀,又跳著咆哮了起來,「放開我的女兒!——鐘富貴!我和你的帳還沒算完!我這麼寶貝的女兒,你竟然把她賣給這麼個……」李紹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一時組織不好語言,咕嚕道,「你貪圖名利!你趨炎附勢!小人!」

  思存感覺到抱她的懷抱猛地一顫!她知道,墨池聽出了李紹棠的潛臺詞。有些話,說一半更傷人心。

  思存不知哪來的勇氣,抬起頭大聲對這位陌生的父親說,「不管你是誰,你不能侮辱墨池。他是我的丈夫,是我愛的人!」

  「嘁!」李紹棠不屑一顧,「你愛他什麼?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是愛?鐘富貴都告訴我啦,你嫁給他是任務!去他見鬼的任務,爸爸這次回國找你,就是要把你帶回美國去。這些年苦了你了,咱們父女兩個回美國去,爸爸好好補償你!」

  「你閉嘴!」思存憤怒了!「我不認識你!你說你是我父親就是我父親了?我的母親呢?我憑什麼說我不愛墨池?我們結婚四年了,你都在哪裡?你這個莫名其妙地跑出來的老怪物,憑什麼對我和墨池的指指點點?憑什麼讓我跟你去見鬼的美國?」思存發狠地一口氣說完,大口地喘息。

  墨池始終摟著她。那懷抱從溫暖到僵硬,始終不曾放開。

  思存提到母親,李紹棠的眼睛突然濕了,「我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你。我要把你接到美國去,跟我過好日子。」

  思存說,「中國就是我的好日子。我已經結婚了,哪也不會去。」

  李紹棠又來精神了,高聲叫道,「什麼結婚,那是買賣婚姻,是非法的!」

  思存被激怒了,回了一句,「遺棄子女,更是非法的!」

  「你你你!」李紹棠沒想到他說一句思存頂一句,自己理虧,指著思存的鼻子說不出話來。

  空氣越來越緊張,陳愛華連忙上前把思存拉開,讓她坐在沙發上休息。李紹棠喉嚨又在哢哢響,和自己生悶氣。他對誰都暴躁,唯獨對思存,捨不得。

  第46章

  有必要交代一下李紹棠的情況,他家學淵源,父親曾是上海著名的學者,李紹棠自己也曾在上海的高等學府任教。1959年他被定義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失去了學校的工作,只得帶著妻子邵音回到X市老家。他無法忍受嚴峻的生活環境,開始活動心思,秘密托朋友聯繫,想輾轉去香港謀求生路。正在此時,妻子邵音懷了身孕。別無生計,他只好帶妻子去農村親戚家裡待產。

  農村物質貧乏,又趕上了自然災害,吃飽飯都成了奢望,更別提補充營養。邵音是銀行家的女兒,曾經是同濟大學的校花,到了農村卻也不得不象村婦一樣,用毛巾包著頭,推著沉重的碾子,把玉米棒磨成粉,和著玉米麵蒸成窩頭。就是這樣粗劣的食物,她也捨不得吃飽,藉口說懷孕噁心,省給李紹棠。

  邵音生性樂觀活潑,李紹棠抱怨生活艱苦的時候,邵音就給他準備「精神大餐」,「還記得美心酒家的雲腿青魚餃、紫蘿金針菇嗎?對,就是阮玲玉最愛吃的那兩樣菜,我們去吃了卻覺得不過如此。你愛吃松鼠魚、鳳尾蝦和美人肝。這道美人肝最有趣,是用板鴨的鴨胰白,經過開水焯、冷水浸,十幾道手續爆的白裡透紅,脆嫩多汁!可是紹棠你說,鴨子和美人有什麼關係呢?」邵音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吳儂軟語,甜甜潤潤,一直潤到李紹棠的心裡去。

  李紹棠就會說,「這就是中國的飲食文化了。中國人講究含蓄隱諱、雅俗共賞、寓意深刻、觸類旁通、旁敲側擊、含沙射影,菜名也不例外。如果叫得直白,給你上盤紅燒鴨胰白,味道再好也倒了人的胃口。」

  邵音說,「所以呀,孩子出生了,我們也要給她取個好名字。我希望她是個女孩子,我要給她起個最好聽的名字,還記得詩經裡那句話嗎?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我們就叫她思存好了。等她長大點,我們就可以打扮她,給她穿三層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結,配上粉色的小皮鞋。襪子一定要有蕾絲邊……」

  李紹棠滿腦子都是對現實生活的憂慮,哪裡聽得進去邵音的幻想,打斷她道,「日子都過不下去,哪裡還能打扮她。」

  邵音笑嘻嘻地說,「日子會好起來的呀。那時思存肯定也會說話會走路了,我們把她帶回上海,帶著她去逛公園。」她的臉色蠟黃消瘦,想起日後的美景,卻是一臉幸福。

  然後「精神大餐」滋補不了邵音營養匱乏的身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卻遭遇了女人最要命的一關——難產。明明孩子的分量很小,卻怎麼也沒有力氣生下來,身體裡的血都快流光了,驚慌失措的李紹棠找來了村裡的赤腳醫生。醫生說,大人保不住了,趕緊動手術,保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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