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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其實,當時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點兒跳起來,腦子裡不停在喊:……疼疼疼……這是被碾壓的感覺……疼啊我靠……哢吧一聲是怎麼回事……我的肩胛骨斷了嗎……疼死爹了啊尼瑪……小時候幹過農活的女人傷不起……啊第三節脊椎怎麼插進我的肝臟了……我快挺不住的刹那,慧子小聲問我:「張嘉佳,你說我留馬尾辮,袁鑫會覺得我好看嗎?」

  我不知道,難道一個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

  1998年,慧子的短髮變成了馬尾辮。

  慧子唯一讓我欽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績不好,每天試題做得額頭冒煙,依舊不見起色。可她是我見過最有堅持精神的女生,能從早到晚刷題海。哪怕一道都沒做對,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個公式推出一個錯誤的答案,令我歎為觀止。

  慧子離本科線差幾十分。她打電話哭著說,自己要複讀,家裡不支持。因為承擔不起複讀的費用,所以她只能去連雲港的專科。

  我呢?當時世界盃,高考期間我在客廳看球賽,大喊:「進啦進啦!」我媽在飯廳打麻將,大喊:「胡啦胡啦!」

  荷蘭隊踢飛點球,他們低下頭的背影無比落寞。我淚如雨下,沖進飯廳掀翻麻將桌,攪黃老媽的清一色。

  後來?後來那什麼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館被美國佬炸了。複讀的我,曠課奔到南京大學,和正在讀大一的老同學遊行。慧子也從連雲港跑來,沒有參加隊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現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換盞,她小心地問:「袁鑫呢?」

  我一愣:「對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麼沒來?」

  「可能他沒參加遊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聲。我說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搖搖頭:

  「算了。」

  我去老同學宿舍借住。至於慧子,據說她是在長途車站坐了一宿,等淩晨早班客車回連雲港。

  對她來說,或許這只是一個來南京的藉口。花掉並不算多的生活費,然而見不到一面,安靜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績不好,身材不好,邏輯不好,她就是個挑不出優秀品質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這世界是所學校的話,慧子應該被勸退很多次了。

  生活,愛情,學習,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擁有的,就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咬著牙齒,堅持再堅持,堆砌著自己並不理解的公式。

  無論答案是否正確,她也一定要推導出來。

  2000年,大學宿舍都在聽《那些花兒》。九月的迎新晚會,文藝青年彈著吉他,悲傷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我拎著啤酒,在校園晃悠。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電話。她無比興奮地喊:「張嘉佳,我專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師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畫一個座標,跌跌撞撞殺出一條血路。

  2001年10月7日,十強賽中國隊在瀋陽主場戰勝阿曼,提前兩輪出線。

  一切雄性動物都沸騰了,宿舍裡的男生怪叫著點燃床單,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沖到六棟女生宿舍樓下。

  我在對面七棟二樓,看到他們簇擁的人是袁鑫。

  袁鑫對著六棟樓上的陽臺,興奮地喊:「霞兒,中國隊出線啦!」

  一群男人齊聲狂吼:「出線啦!」

  袁鑫喊:「請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齊聲狂吼:「請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著下方那一場幸福,我的腦海浮現出慧子的笑臉,她穿著格子襯衣,馬尾辮保持至今,不知道她這時候在哪裡。

  2002年底,非典出現,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電視臺打工,被輔導員勒令回校。4月更加嚴重,新聞反復闢謠。學校禁止外出,不允許和校外人員有任何接觸。

  我在宿舍百無聊賴地打星際,接到電話,是慧子。

  她說:「一起吃晚飯吧。」

  我說:「出不去。」

  她說:「沒關係,我在你們學校。」

  我好奇地跟她碰面,她笑嘻嘻地說:「實習期在你們學校租了個研究生公寓。」

  我說:「你們學校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她笑嘻嘻地說:「沒關係,封鎖前我就租好了。輔導員打電話找我,我騙她在外地實習,她讓我待著別亂跑。」

  去食堂吃飯,我突然說:「袁鑫有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亂,不敢看我,亂岔話題。

  我保持沉默,她終於抬頭,說:「我想和他離得近一些,哪怕從來沒碰到過,但只要跟他一個校園,我就很開心。」

  一個女孩子,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卻花了一年又一年,拼盡全力想靠近他。無法和他說話,她的一切努力,只是跑到終點,去望一望對面的海岸。

  就如同她高中做的數學試卷,寫滿公式,可是永遠不能得分。

  上帝來勸末等生退學,末等生執拗地繼續答題,沒有成績也無所謂,只是別讓我離開教室。

  看著她紅著臉,慌張地扒拉著米粒,我的眼淚差點兒掉進飯碗。靠。

  2004年,慧子跑到酒吧,電視正直播著首屆超女的決賽。

  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慧子舉起杯子,對著窗外喊:「祝你幸福!」

  那天,袁鑫結婚。

  我看著她笑盈盈的臉倒映在窗玻璃上,心想,末等生終於被開除了。

  2005年,慧子跑到酒吧,趴在桌上哭泣,大家不明所以。

  她擦擦眼淚:「他一定很難過。」

  傳聞,袁鑫離婚了。

  那天後,沒見過慧子。打電話給她,她說自己辭職了,在四川找事兒幹。

  2006年,一群人走進酒吧。看見當頭的兩個人,管春手裡的杯子「哐當」掉在地上。朋友們目瞪口呆,慧子不好意思地說:「介紹一下,我男朋友袁鑫,我們剛從四川回南京。」

  我的頭「嗡」的一聲,沒說的,估計袁鑫離婚後去四川,然後對他消息靈通的慧子,也跟著去了四川。

  坐下來攀談,果然,袁鑫去年跟著親戚,在成都投資了一家連鎖火鍋店,現在他打算開到南京來。

  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說的我們聽不太懂,唯一能聽懂的是錢的數目。同伴對袁鑫擺擺手,說:「入五百萬,用一個杠杆,一比六,然後再用一個杠杆,也是一比六,差不多兩個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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