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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過了半個多月,馬力在方山辦畫展,據說這幾年的作品都在裡面。

  我們一群人去捧場,面對一堆抽象畫大眼瞪小眼。馬力指著一幅花花綠綠的說:「這幅,我畫了我們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們仔細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線條,五顏六色。

  我震驚地說:「線索紊亂,很難看出誰是誰呀。」

  大家面面相覷,一哄而散。馬力憤怒地說:「呸。」

  只有小玉站在畫前,興奮地說:「我在哪裡?」

  馬力說:「你猜。」

  小玉掏出手機,百度著「當代藝術鑒賞」「抽象畫的解析」,站那兒研究了一個下午。

  又過半個多月,馬力顫抖著找我們,說:「大家幫幫忙,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丈母娘來了,我估計是場硬仗。」

  果然是場硬仗,幾個女生在廚房忙著,丈母娘漫不經心地跟馬力說,聽說你的畫全賣了,有三十幾萬?馬力點點頭。丈母娘說,你自由職業看不住錢,要不存我賬上,最近我在買基金,我替你們小倆口打理吧。

  滿屋子鴉雀無聲,只聽到廚房切菜的聲音,無助的馬力張口結舌。

  管春緩緩站起來,說:「阿姨,是這樣的,我酒吧生意不錯,馬力那筆錢用來入股了。」

  丈母娘皺起眉頭,說:「也不打招呼,吃完我們再談怎麼把錢抽回來。」

  這頓飯吃得十分煎熬,我艱難地找話題,但仍然氣氛緊張。

  吃到尾聲,馬力默默地走進書房,出來的時候拿著一個盒子,放在桌上,說:「銀行卡的密碼是我們的結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過戶給你。」

  他頓了頓,說:「太累,離婚吧,你跟他好好過。」

  就這樣馬力離婚了,淨身出戶。我問他,明明是前妻出軌,你為什麼反而都給她?馬力說,男人賺錢總比她容易點兒,有套房子有點兒存款,就算那個男人對她不好,至少她以後沒那麼辛苦。

  他擦擦眼淚,說:「我們談了四年,結婚一年多,哪怕現在離婚,我不能無視那五年的美好。」

  我點點頭,說:「也對。」

  小玉幫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准點去給他送飯。一直到初冬,朋友們永遠記著那天。

  江潔和現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馬力迎面撞到。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好。」那個男人說:「聽說你是個偉人?難得碰到偉人,咱們喝兩杯。」

  馬力和江潔夫妻在七號桌玩骰子!整個酒吧的人都一邊聊天,一邊豎起耳朵斜著眼睛觀察七號桌。沒幾圈,馬力輸得吹了好幾瓶,臉紅脖子粗。

  江潔說:「玩這麼小,偉人也不行了。」

  大家覺得不是辦法,我打算找碴兒趕走那對狗男女。小玉過去坐下來,微笑著對江潔說:「那玩大點兒,我跟你們夫妻來,打『酒吧高爾夫』,九洞的。」

  「酒吧高爾夫」是個激烈的遊戲。去一家酒吧,比賽的雙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純的洋酒,叫一杆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個洞,然後迅速趕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誰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贏了。

  江潔盯著她,說:「好啊,就從這裡開始。」接著她點了根煙,報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場譁然,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小玉已經咕咚咚喝完。接著她的眼睛亮起來,如同迷離的燈光裡最亮的兩盞。

  小玉和江潔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轟然跟著出門,我盡力湊到小玉邊上,她沖我偷偷一笑,說:「你們都忘記我是東北姑娘啦。」

  這天成為南京酒吧史上無比華麗的一頁。

  小玉坐著管春的帕薩特,抵達1912街區,從亂世佳人喝到瑪索,從瑪索喝到當時還存在的傳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進去,經理已經在桌子上擺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埋單。

  接著走出街區,其他五家酒吧老闆聞訊趕來,幾輛車一字排開。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打車,一路跟隨。大呼小叫的車隊到上海路,到鼓樓,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靜秀氣的小玉,周身包裹燦爛的霓虹,蹬著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萬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會亮一點兒。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鏡子,認真補下口紅,一步都不歪斜,筆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聲開車,我從副駕看後視鏡,小玉不知道想著什麼,呆呆地把頭貼著車窗,臉紅通通的。

  回起點的路上,小玉突然開口,說:「張嘉佳,你這一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拼命過?」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說:「我說的拼命,不是拼命工作,不是拼命吃飯,不是拼命解釋的拼命,那只是個形容詞。我說的拼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願意。」

  她搖搖頭,又說:「其實我肯定不會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拼命。你看,我喜歡馬力,可哪怕他離婚了,我也沒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歡他,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一定會要求他也這樣對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歡我。所以,我只想做個擺渡人,這樣我很開心。」

  我沉默一會兒,說:「真開心,開心得想X他大爺。」

  到了管春酒吧,人頭攢動,小玉目不斜視,毫無醉態,輕快地坐回原位。人們瘋狂鼓掌,吹口哨,大聲叫好。馬力的前妻不見蹤影,大家喊著贏了贏了。

  朋友沖進來興奮地喊:「馬力的前妻掛了,在最後一家喝完就掛了。」

  眾人激動地喝彩,說:「他媽的,打敗姦夫婬婦,原來這麼解氣。小玉牛X!東北姑娘牛X!文靜妹子大發飆,浪奔浪流浪滔滔!歡迎小玉擊斃全世界的婊子!」

  我問:「馬力呢?」

  朋友遲疑地看了眼小玉,說:「喝到第三家,姦夫勸江潔放棄,江潔不肯,姦夫一個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潔掛了,坐在路邊哭。馬力過去抱著她哭。然後,然後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時一片安靜。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輕輕把頭擱在桌面上,說:

  「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開心,那為什麼會累呢。

  春節小玉和我聊天,說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業沒進展,存不下錢,打算調到公司深圳總部。我說,很好。

  我們給小玉送別。大家喝得搖搖晃晃,小玉自己依舊沒沾酒。先把馬力攙扶到樓下,管春上樓繼續背其他人。

  馬力坐在廣場的長椅上,腦袋耷拉著。我看見小玉站在長椅側後方,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著,讓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馬力的影子。

  可是她離馬力還有一步的距離。

  她要走了,只能抱抱他的影子。可能這是他們唯一一次隆重的擁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變成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待在你腳邊。

  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個擺渡人。

  小玉走了。

  後來,馬力沒有重婚,去藝術學院當老師,大受女學生追捧。但他潔身自好,堅持獨身主義,只探討藝術不探討人生。

  後來,小玉深夜打電話給我,說:「聽到海浪的聲音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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