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做完手術回家,小米就向寧可玉講錢的事。寧可玉說:「好辦,我叫臺灣寄一些過來。」

  寧可玉說的臺灣是現在臺灣的寧可金。兩年前鼓嶺有個從臺灣回來探家的,寧可玉便打聽他那異母哥哥寧可金的下落。那人說知道,他們在同鄉聯誼會上見過面,他早已從軍隊退役,眼下住在臺北市。他的妻子去臺灣二年後就死去,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商一個教書都很發達。寧可玉便寫了一封信讓那人捎回去,寧可金很快回了信,並寄來三千多塊錢,表示對他這天各一方的弟弟的慰問。之後,兄弟間書信不斷,逢年過節寧可金都要寄來一點錢。寧可玉見這幾年從臺灣回來探親的很多,寫信讓寧可金也回來一趟,但寧可玉沒答應,在信上說:「回想當年人事,依舊心悸不止,雖然鄉思日重身卻難歸,只能客死臺灣作個北望鬼了!」這話讓寧可玉淚流不止。

  寧可玉寫了信過去,很快有一萬多元自臺灣寄來。這時小米身體已經恢復月經又正常出現,寧可玉便帶著錢和妻子去了上海。到醫院就診時寧可玉說了自己的情況,亮出自己的殘物,醫生都深表同情。一個有文學細胞的女大夫還說一定要讓這個極左年代造成的悲劇出現一個圓滿的續集。寧可玉淚流滿面地說:「只要能有圓滿的續集,你們把我兩個蛋黃子全割下來都行!」女大夫說:「不用不用,我們有辦法取出你的精子來。」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經過醫院再三取樣檢查,續集沒法續了——寧可玉那積攢了多年的兩大包全是死精!

  寧可玉離開上海的時候弓腰駝背仿佛一下子成了老頭,連小米都對他這模樣感到心酸。到家後他一連在床上躺了兩三天,又重現了當年身為光棍時躺在大腳家小西屋裡的情景。小米見做了飯他也不吃,只好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地陪他。可是,她又聽見了東山上的炮聲,這聲音把她的身體又轟得春意盎然流水潺潺。

  當寧可玉終於從床上爬起來又到村前集市上看車的那天上午,小米又挎著豬草籃子去了東山。循著隆隆的炮聲,她再度找到寧二歪嘴,以加倍的瘋狂和他滾在已經有了積雪的山溝裡……但在小米回家的半路上,寧可玉截住了她。寧可玉到她跟前什麼也不說,只讓她脫下褲子看。小米當然不能脫,於是身上的皮肉便立馬有了與剛才截然相反的感受。寧可玉一邊揍她一邊問:「還敢不?還敢不?浪×你說!」小米只好說:「不敢了,再不敢了。」寧可玉這才氣喘咻咻地收住拳腳。

  接著就是過年。過年時東山上沒有了炮聲,小米也就老實老實地在家裡呆著,像個正經婦人一樣忙這忙那。但一過了年,東山上響起炮聲,小米又管不住自己了,又跑到那裡去找寧二歪嘴。這行為讓寧可玉抓住幾次,寧可玉仍不寬容且變本加厲整治小米,經常通宵不睡,對她打一陣罵一陣,弄得她死去活來。

  小米這時不再軟弱學會了反抗,對寧可玉又抓又撓,一邊抓撓一邊罵:「你個地主羔子不得好死!你留不下種你還不叫我找別人!我當初找了你,真是瞎了眼呀!」這麼折騰一夜,早晨看看兩人臉上身上都掛滿了彩。小米可以不出門,寧可玉卻必須在逢集的時候看車。見他那一臉的傷痕,許多人開玩笑:「喲,剛從波黑戰場下來?」寧可玉望著集市上攢動的大片人頭,看著婦女手中牽著的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抬頭望著天空心在滴血:老天爺,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呢?嗯?我日你親娘……

  但小米還是經常偷偷去東山。寧可玉覺得光用硬辦法也不行,便想起當年那段小米看到一大筆錢穩了心的舊事,現在他又拿著一張張的存摺試圖說服小米:「小米你說過,人一輩子不可能樣樣都得著,得一樣兩樣也就足了。你看咱有這麼多錢,想吃好的就吃,想穿好的就穿,咱別再想三想四的了。」不料現在的小米卻對這一套嗤之以鼻:「算了吧算了吧,俺就是圖你兩個臭×日的錢才毀了一輩子的!」寫在臉上的滿是決絕。

  寧可玉咬牙切齒五內如焚。這天他又發覺小米去了東山,便在晚上將小米扒光綁在板凳上,找出針和麻繩兒,在小米的陰門上施出了笨拙的裁縫手藝。一針紮下後,白線進去紅線出來,小米的痛苦尖叫聲頂破屋頂在黑黑的夜空中久久回蕩……

  一股買城鎮戶口的風忽然在沂東縣刮了起來。這是縣政府正式發文頒佈的政策,七千一個,誰買都行。這仿佛是有一把大手把全縣幾十萬農民的心系子扯了一扯,搞得人人心旌搖動。城鎮戶口,農村戶口,自從五十年代起中國人就被人為地劃分了這麼兩類。這是楚河漢界,是王母娘娘用玉簪劃出的天河,誰也不能隨便逾越同時也無力隨便逾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城裡人就是龍是鳳,生下來就要吃大米白麵安排工作;農村人就是老鼠,生下來就得吃糠咽菜土裡刨食。既然是老鼠那麼你就活該種地並且一年年地交「愛國糧」來供養那些不願用眼夾一夾你的城裡人,你不安心當老鼠那麼你就要付出常人所不能付出的巨大努力。你帶著一身殊死奮鬥落下的傷疤終於換一個戶口本擠進城市,城市人卻指著你說:瞧,土老冒來了……

  想不到如今日頭從西邊出了,那條鴻溝居然能用錢填平!老百姓興奮了,許多人立即決定:買呀買呀!說啥咱也得嘗嘗當城裡人的滋味!有錢的去銀行提,無錢的找別人借,籌齊了便往縣城飛跑。縣公安局門庭若市,戶籍科年久失修的門被擠成了碎木片。一個科室忙不過來,公安局決定除了留下幾個人應付突發案件,其他人全部集中起來賣戶口。一張張表格發出去,一把把票子收進來。點票子的人點得手腕子發酸,並且覺得這些票子極髒,一邊點一邊吵吵著要保健費。發表格的人不點票子也覺得遭了污染,聲稱發保健費也要有他們的一份。公安局長請示縣長,縣長答覆了這一要求,於是公安人員幹得更加起勁了……

  羊丫也將自己和女兒的戶口買下了。她的「孫二娘飯店」一個冬春掙了一萬多塊錢,正好用來辦這件事情。到城裡交錢是她親自去的,拿回那張蓋了縣公安局大印的表格,想想自己這些年費盡心機才幹了個臨時工卻一直沒有轉正;想想因為小孩戶口隨娘的政策,自己的閨女燕子也一直是農村戶口,在十裡鎮中心小學念書時一到填表就遭恥笑;想想這些年來因為戶口問題孫立勝瞧不起她,動不動就冷嘲熱諷,羊丫大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她這天晚上破例地沒有營業,讓男人做了一桌菜,一家三口自己吃喝起來。羊丫招呼女兒把酒杯高高舉起,向丈夫說道:「孫立勝你聽明白,從今天開始,俺娘兒倆跟你平起平坐了!」孫立勝點著頭說:「是,平起平坐了,平起平坐了!」羊丫尋思了一會兒又說:「孫立勝,你說咱倆都是人養的,為啥生下來就有這七千塊錢的差別呢?」孫立勝醉醺醺地道:「日他娘,誰知道這是咋回事?」羊丫想著想著眼裡又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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