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儘管晚了一些,但這個由幾位漂亮女人表演的男女情愛故事仍然極大地震動了人們的心靈,那些正在期待愛情的青年男女們更是如癡如醉。公社電影隊從來都是一晚一村這麼安排的,可是放映《紅樓夢》就完全打亂了這個秩序,因為每個村都急急切切再也等不及,電影隊長老山只得決定一夜跑四個大隊。這樣,甲村在西天邊尚存晚霞時就開機,放完了立即到乙村,然後是丙村丁村,在丁村放完時東天邊又掛滿早霞了。

  這是農村電影放映史上空前絕後的奇觀:電影到了某一片,某一片的幾個村子就比過年還要熱鬧。人們早早地到放映場地去占地方,早早地坐著等待。春寒料峭夜風襲人,一些人就把蓋了一冬臭氣熏天的破被子抱出來蓋著,唯恐錯過了林妹妹與寶哥哥。等候的過程中如果困了就睡,直睡到電影隊來到後立馬醒來抖擻精神觀看。不過這是已有家庭的人們的作為,未婚男女是不願這麼老實的。他們是哪莊先放就到哪裡看,看完一場再到另一個村子複習。不管是初看還是複習,每放到黛玉焚稿、寶玉哭靈這些地方,場上都是淚光閃閃一片唏噓。粗粗拉拉的莊戶人第一次表現出了羅曼蒂克的情緒。有些人甚至每場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後回家蒙頭大睡。隊長去叫他們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還上個啥工!」

  輪到天牛廟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廟最晚。羊丫一吃過晚飯便去了王家台。其實頭一天晚上她已經到鼓嶺與青石頂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為了另一件事情。

  這不是普通的事情。這事關係她的一生。自從年前她在縣城封明秀那裡開了竅發誓不當老百姓,兩個多月來她就一直尋找著能夠不當老百姓的途徑。她先是寫信給侄子運品,問他可否去東北,但是運品來信說不行,說在東北混要憑力氣與拳頭,女的要來只能是嫁人當家庭婦女。羊丫想,我可不當家庭婦女,我要脫產,我要站櫃臺!她只好又想別的法子。把遠近親戚都數算了一遍,卻是沒有一個在外頭能夠拉她一把的。她當然也想起了費文典。她聽說這位曾經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雖說已經離休,但他退下來的時候是地區民政局副局長,想必說話還是管用的。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親生閨女,而且是她的前妻與別人通姦生下的,她想求助於他等於樹上尋鱉。

  那麼,到底誰能來幫一幫可憐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這個問題,想得很苦很苦。

  這天夜裡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他想起來了。那是去年夏天電影隊來天牛廟,晚上她看電影,看到中間想解手,就擠出了人群。當她辦完事走回人群外緣時,忽見電影隊長老山來到了她面前。羊丫知道放電影的機子由小張小劉兩個青年管,他這個當隊長的不用親自動手常在四處轉悠。老山張開他那薄皮子嘴說:「你叫羊丫吧?」羊丫說:「是呀。」老山說:「你看這個電影怎麼樣?」羊丫說:「不孬。」接著二人就說起電影裡頭的事來。在說話的當空,老山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她。老山突然小聲說:「羊丫你真漂亮。你跟著我去放電影吧!」說著就抓住了他的手。羊丫那時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對老山反感極了。她心裡說:流氓,真是個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張一合的,醜樣!她把手一甩就鑽進了人叢……

  想起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見一盞明燈。她想,放電影也是脫產,也是不當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飯吃有電影看比站櫃臺還要好呢!你看我當時那個傻勁兒。怕什麼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廟,老山願怎麼流氓就怎麼流氓!那薄皮子嘴醜嗎?只要能給俺幫忙就不醜!

  羊丫便決定尋找老山。可是電影隊不是經常來的,在全公社轉一圈至少要用一個月的時間。上一回來天牛廟,羊丫乾脆沒到裡面去,一直在外面轉,可是卻沒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裡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個多月,老山終於帶著《紅樓夢》來了。

  羊丫到王家台時電影已經開始放映。許多許多的人在看,最裡邊的坐,後邊的站,再後邊還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來得晚,在外面看不見,便一個勁地往裡擠,這裡湧上去一個波浪,那裡湧上去一個波浪。王家台村對此種情況早有防備,派幾個彪形大漢站在人叢裡,一發現這情況就將手中的長竹竿急劇橫掃,果然所向披靡。人們被那竿子掃得老實以後卻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叢後頻頻跳躍,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來換取瞬間的印象。這樣,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剛剛出水的魚。瞬間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夠連續聽到的聲音,就能將電影情節連綴個六七分。

  羊丫沒有當那種魚。她像玻璃缸裡的金魚。她瞪著兩隻大眼慢悠悠地到處遊動,不知是她尋別人還是讓別人尋她。當林妹妹第一次見寶哥哥的時候,羊丫遇見了老山。老山的眼尖,當然也發現了她,便立即走過來張著薄皮子嘴說:「羊丫你也來了呀?」羊丫有些激動與緊張,說:「來了來了。」口氣裡好像與老山早就有約。老山借著銀幕上發出的亮光看著羊丫,嘴裡說:「這個電影好吧?這才叫偉大的愛情哩!」說著就嘬細了嗓門隨著大喇叭唱: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閒靜猶似花照水,
  行動好比風拂柳。
  ……

  老山唱得合轍入韻悅耳動聽。羊丫本來有些吃驚,這時瞪著一雙眼把那吃驚程度誇張到了極度:「啊喲,山隊長你唱得真好!」山隊長說:「你不知道,我是部隊文工團下來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厴:「山隊長你真了不起。跟你在一塊就不用看電影了,光聽你唱就中!」山隊長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給你聽?」羊丫痛快地應道:「好!」

  電影隊住在剛建起不久還沒住人的民房裡,此時闐無人跡。到了屋裡山隊長劃著火柴找燈,劃一根找不著,再劃一根還是找不著,說道:「你看你看,燈呢?燈不見了。」羊丫哆嗦著聲音說:「算啦,摸黑聽也行。」於是山隊長就扶著羊丫的膀子讓她在床邊坐下,然後將手仍舊放在她的身上,嘴裡就唱了起來:

  林妹妹想當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來,
  只道是暖巢可棲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猶如親兄弟,
  那時候兩小無猜共枕眠。
  到後來我和妹妹都長大,
  共讀《西廂》在花前。
  寶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裡早有你口不啊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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