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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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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牛廟村總共三口井,位於村中央的這口井最深。因為打水時有時出現鐵筲掉到裡面的情況,大腳曾下過這井幾次。此刻,他分開兩腿,用腳尖踩著井壁的石縫,一點一點下去了。他知道,此時井裡的水有一人多深,可玉如果不抓住井壁上的石頭,肯定會被淹死的。所以他一邊往下走一邊大聲說:「他小舅你千萬別鬆手!千萬別鬆手!」 井筒子越往下越粗,靠近水面,大腳的兩腿為了還能夠上井壁,已經張開到最大限度。他低頭向下瞅瞅,黑暗中,只看得見小舅子那一雙發亮的眼睛。奇怪的是,小舅子的眼睛裡一點也沒有驚慌的神色,就那麼仰起來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大腳再抬起頭瞅瞅上面,只看得見小而圓的一塊光明。他高聲喊道:「家明來了嗎?快點呀!」 繡繡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下來:「快啦快啦!——噢,來啦!」 井口上一陣嘈雜,接著就垂下了一個大荊條筐。當這筐降到水面,大腳說:「他小舅,快爬上去!」寧可玉便抓住筐沿往裡爬,但爬了幾次也沒成功,人卻差點沉下水去。大腳再向下移動幾步,彎腰抓住小舅子的衣裳幫他。這樣,像個落水雞一樣的寧可玉終於坐到了筐裡,讓上面的人吊了上去。隨後,大腳也往井口上爬,踩著石縫,一點一點,終於爬了出去。當那雙腳踩在井臺邊的冰溜子上面時,一步一個血印子。 把可玉抬回家,繡繡急忙剝光他的衣裳,把他捂在了被窩裡。當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打了半天哆嗦終於平靜下來後,繡繡問起他來:「可玉,你是想尋死?」 寧可玉卻搖搖頭。 「那你下井幹啥?」 「不幹啥。」 以後再問,便什麼話也問不出來了。大腳心裡很生氣,把繡繡拉到院裡說:「不管他,愛咋著咋著!」 正月十八,封鐵頭再婚所生的兒子出世了。 封鐵頭和費百歲的寡妻陳桂花是三年前結合的。本來他沒打算再要孩子,他想自己有一個兒子在部隊上,陳桂花又帶來了一兒一女,有這麼三個就夠了。所以他與陳桂花同房歸同房,但定了一個原則:光耕地不撒種兒。因此三年過去,陳桂花這塊土地上草蒿沒長出一棵。不料去年的二月裡,讓鐵頭當年用門板抬去當兵的那個甯大巴寫來信,說鐵頭的兒子封家運在朝鮮犧牲了。緊接著,上級民政部門也來送烈屬證,使這一消息得到了徹底證實。 鐵頭為失去唯一的兒子悲痛不已,一連多少個夜晚睡不著覺只管吃煙。這天夜裡,他又坐在被窩裡發呆,陳桂花偎到他的懷裡說:「你甭難受了,我再給你生一個。」鐵頭沒理她,照舊吃煙。可是以後的日子裡女人常說這話,說得鐵頭終於動了心,從此有意識地改變了房事習慣。過了沒幾個月,陳桂花果然懷了胎。現在,孩子已經在陳桂花懷裡踢腿蹬腳大哭大叫了。 四十七歲的人了又生出兒子,封鐵頭自然高興萬分。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他特意置了一桌酒菜,把村支部成員甯蘭蘭、郭小說以及他領導的互助組的幾個男性成員都請來吃了一頓。吃酒期間,郭小說與土改女果實生出的六歲兒子自衛一次次來找他爹,每次都必須由吃酒的人在他嘴裡塞上一塊肉才暫時離開,郭小說擠著疤眼罵:「這個饞癆殼子,我回家揍扁他!」甯蘭蘭笑道:「你甭揍他,揍你自己吧。你要不是先跟他說這裡有好吃的,他能來嗎?」郭小說聽婦女主任這麼戳穿他,窘得滿臉通紅。 喝足了吃飽了,封鐵頭便讓大家給孩子起名。小說對鐵頭說:「給侄子起個響亮的名,從小叫到大!別像你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是鐵頭呀小說的,有大號也沒人叫。」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 郭小說搔搔頭皮,開始動起了腦子。片刻後他把脖子一拍:「有啦!抗美援朝正緊,就叫援朝吧!」他的話音還沒落,鐵頭臉上立即變得灰了。甯蘭蘭趕緊道:「這名字不好!咱們這幾年不是正辦互助組嗎?就讓侄子叫『互助』吧!」鐵頭連忙點頭贊許:「好好好,就叫互助!」郭小說明白了剛才自己的失誤,這時也打圓場:「互助好!鐵頭哥跟嫂子就是互助,互助出了互助!」說得大夥哈哈大笑。 眾人正在說笑著,只聽院門一響,進來了一個披藍棉布大氅的中年人。鐵頭看一眼急忙迎了出去:「喲,米鄉長來啦?快來喝酒!」不由分說,把他拉到屋裡就敬酒。 米鄉長是一年前上任的,原來在四區幹小學教師。這人有文化,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他喝過一盅,一張長方臉變得嚴肅起來。說道:「鐵頭同志,不是我批評你,你可不能光沉醉於個人的喜事,忘了村裡的大事。」 鐵頭一驚,急忙問:「米鄉長,村裡有啥事呀?」 米鄉長說:「你們村裡自發傾向很嚴重,你知道不知道?」 「自發傾向?」封鐵頭不太明白這個詞。雖然他在鄉里開會時這個詞好像往耳朵裡鑽過,但其具體含意他不清楚。 見他尚在迷糊,米鄉長就直接了當講了:「你們村又有買賣土地的了,這你該知道吧?」 說到賣地,鐵頭幾個人都明白了。鐵頭點點頭:「是有一戶賣的。」 「誰賣的?誰買的?」 鐵頭幾個人就把這樁土地買賣向鄉長做了彙報。鄉長聽後問:「你們覺得這事怎麼樣?」 鐵頭說:「費大肚子要娶兒媳婦,確實缺錢,他不賣地還有什麼辦法?」 米鄉長這時拿指頭點著鐵頭的額頭說:「你這思想認識水平也太差啦!你就沒想想這意味著什麼?共產黨分給貧雇農的土改果實又重新丟掉了,中農買去土地,在暗暗地上升,這叫什麼?這叫兩極分化!這種現象能繼續發展嗎?」 這些話把天牛廟的三名黨支部成員說得都瞪大了眼睛。鐵頭想一想,心裡說:是呀,費大肚子的地真是土改分的呀!他賣掉了以後咋辦?還剩下的三畝地,能夠一家人吃的嗎?要是叫錢逼急了,他說不定還要把地賣個淨光!而大腳這個人呢,我可知道他的心思,他是一輩子淨想著把家業鬧大的。他今年置上三畝,來年置上四畝,時間長了不就成了富農了嗎?照這樣下去,土地改革不是白搞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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