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五三


  再送走九個青年的任務不能不完成。村幹部們又串了一些門,但都是效果不佳。沒法子,鐵頭一咬牙,把十幾個青年叫到村部裡開始「熬鷹」:像馴生鷹一樣不讓其睡覺,輪番訓話,直至青年答應為至。用這個法子,三天內又有八個青年被送到了區上。還有一個沒完成,村幹部們選定了甯學蘇的兒子甯大巴為目標,沒白沒黑連做了三天工作。可這小子就是不答應,鐵頭心裡一發火,說:「摘門!」別人就將村部的門板摘下來,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來,由費百歲與幾個民兵抬到了區上。兩個鐘頭後,區公所裡就卸下了一個哭哭啼啼的新兵——過了八年,這青年從朝鮮戰場回來時已是師長。從那以後天牛廟傳開了一個故事:「一門板抬出個師長去」。這是後話。

  在這個時候,國共兩黨的仗就打響了。根據上級指示,沂東縣全縣實行常備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歲的男子都有服常備夫的義務;村裡除留一兩個主要幹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幹、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單。天牛廟留下的是封鐵頭和封大花,費百歲和其他幹部都出門帶夫子。天牛廟幾十人的夫子隊只是幾十個水滴,到了鄉上區上縣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從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裡打,這江河就往哪裡流。魯南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南麻戰役……許多沒出過遠門的莊稼人第一次走過了那麼多的地方,第一次見了那麼多的生與死。費百歲帶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響的南麻戰役的。

  當時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個發「脾寒」(瘧疾),抬擔架時走著走著就渾身篩糠再也邁不動步。費百歲也是病號中的一個,嘴唇上燒起的泡一串串的,連喝水都張不開口。見夫子們走不動了,他使出渾身的勁喊:「兄弟爺們,咬著牙走哇!叫部隊快快把仗打完,咱沒有傷號抬了,好回咱天牛廟安安穩穩種地呀!」聽了他的召喚,民夫們一個個掙扎起來,又把擔架的皮絆掛上了肩頭……

  在一個下著雷雨的夜裡,天牛廟組織的最後一支擔架隊回到了村裡。帶隊幹部費百歲趔趔趄趄地摸到鐵牛的家裡,打算向村長彙報一下在外面的情況,鐵頭卻氣哼哼地道:「你還找我!快找膩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權啦!」

  土改複查。一場粗風暴雨到來了。「粗風暴雨」是鄉幹部傳達上級有關指示時用的詞兒,也是天牛廟農籌會主任膩味整天吆喝的詞兒。「粗風暴雨!粗風暴雨來啦!貧雇農當家,推平土地,填滿窮坑!」膩味那仍帶東南鄉味道的喊聲,頻頻地迴響在天牛廟村的上空。

  這次鬥爭的領導核心是膩味、封大花和在富農費文勳家紮了大半輩子覓漢的陳鬍子。他們手中的權力是封鐵頭讓出的。封鐵頭讓權讓得既自覺又主動。這因為區上已經召開了各村幹部會,號召「幹部讓權,農民當家」;再一個,鐵頭也從內心深處對去年土改的不徹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與費百歲、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膩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鑰匙。這樣,當年寧學瑞、寧可金坐過多年封鐵頭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膩味領導天牛廟土改複查的指揮部。為了保證指揮部的安全,膩味還讓當年是青旗會小頭頭的費三杆子擔任民兵隊長,提著大刀片子領著幾個人在附近日夜巡邏。

  沒過兩天,在村部裡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裡出現。據說是膩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讓她進了農籌會。這一回封大花更加潑辣,把那只大銅哨子吹得更響了。

  鬥爭是從一次大會開始的。大會會場設在村前鐵牛那兒。費三杆子指揮民兵用土築起一個三尺高的檯子,左、右、後三面用蘆席轉起,上面貼滿了標語:

  土地回家!權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們的血和汗,起來向他們算總賬!
  訴苦說理徹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惡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會裡不要他!
  追蔣根,拔蔣根,拔掉蔣根得安穩!
  跟著雇農貧農走,農民大家都翻身!
  ……

  人們還注意到,在檯子旁邊靠近鐵牛的地方,還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頂端拴了一個鐵環,而一根長長的牛皮繩正穿過鐵環搭在那裡。

  大會在日上三竿時開始。農籌會的領導們一一在臺上落座,膩味便咬著牙高喊一聲:「帶人犯!」這一聲喊過,會場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鵝一樣齊刷刷伸長脖子,眼看著甯學祥和其他七八個地主富農讓民兵押著上了台。他們的胸前都掛了個木牌子,上面或寫「蔣根」,或寫「窮人對頭」。

  膩味站起身講話了。他說:今天開大會,就是在跟蔣根們做鬥爭。天牛廟的蔣根在這裡,讓他們爬爬「望蔣杆」看蔣介石能來救他們不。說著他一揮手,費三杆子立馬將富農費文勳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繩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膩味讓拽繩的人暫停,問道:「費文勳,看見老蔣了麼?」費文勳垂下已經漲得紅紫的臉說:「沒有。」「沒有再滑!」於是費文勳又沿著杆子上升。拽到頂,膩味又問看見了麼,費文勳還是說沒看見。膩味說:「沒看著你就好好看看!」

  費文勳明白過來,高聲叫:「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就下來!」費三杆子將繩猛一松,費文勳像天將下凡一樣「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會沒緩過氣來。膩味打量著其他鬥爭對象問:「誰還想看看老蔣?」幾個人紛紛叫喊:「不看啦,已經看見啦!他救不了俺!」膩味笑一笑,這才宣佈大會正式開始,要大夥訴苦,要大夥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來。

  劉二槌第一個走上台來。他是第三貧雇農小組的組長。他站到臺上開口說,今天該鬥的人不齊,欠他賬的人不在。劉鬍子問誰欠他的賬,他說是費文典的媳婦。人們便想起,這劉二槌在費左氏獻地之前曾在她家紮覓漢。膩味說:她欠你啥賬?劉二槌便說起他在費左氏家幹活時受的苦。其中最嚴重的一條,就是費文典的媳婦蘇蘇太怪,叫他挑水嚴禁他換肩,到家裡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後邊的一桶水倒掉不要。為啥呢?蘇蘇是嫌後面的水讓他用屁呲了,不乾淨。劉二槌說到這裡,會場上人都「轟」地笑了。劉二槌說:「你們笑什麼?我非找她出了這口氣不可!」封大花嚴肅地說:「蘇蘇是抗屬,是不能挨批鬥的!」劉二槌說:「我不管她抗屬不抗屬,我非出了這口氣不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