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許多年來,天牛廟及周圍幾個村的人們一直傳說:寧家的家運是用女人偷來的。

  和許多民間傳說一樣,寧家發家的故事也在莊戶人一代代的口耳相傳中衍化成若干種版本。但不同的只是枝葉,故事的主幹基本上沒有多大變化。在故事的開頭,寧家在天牛廟還只是一個外來戶,一個叫寧三的年輕漢子正跟他妻子和兩個閨女窩在天牛廟村頭的一間破屋裡。這寧三來自北鄉,生下來就是一個窮光蛋,小時給財主家放牛,長大了就在那家紮覓漢也就是做長工。

  可是這個甯三不安分,幹了兩年竟把人家的丫環拐走,跑出二百里地來到這天牛廟,因為這莊的首富費麻子是他的表姨夫。費麻子收留了他,給他一間破看場屋子,又撥了幾畝地給他種,寧三就與那丫環安下身,時間不長生下一女,一年之後又生下一女。這時候的寧三還平淡無奇,因為費麻子雖然收留了他,卻沒將他和其他佃戶另眼看待,每到莊稼登場,費家派去收租的管家斤是斤兩是兩,沒有絲毫的含糊。寧三拖家帶口,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讓寧三改變自身及後代命運的契機,是他在某一年某一天遇見了一個醉漢。是在什麼地方遇見的,傳說不一樣,有的說寧三正在地裡鋤草,忽遇一個走得歪歪扭扭的老漢向他要煙抽;有的說甯三正在河邊挑水,忽遇一個老漢向他討水喝。但不管怎樣,就像一條河在某處分成許多細流,流到某處又匯成一股一樣,這個故事後來都如是說:這個醉漢是風水先生,他酒後吐真言,告訴了寧三一個不該告訴的重大秘密。他向寧三講,他已經把他平生發現的最好的一穴墳地給了他平生最喜歡的人。

  寧三問給了誰,先生朝東邊山上一指,說是劉罐子的娘。甯三認識劉罐子,那是給費家看山的一個青年,長年跟他娘住在山上,昨天剛聽說他娘死了。先生醉裡咣當地說,死得好呀,人老了就該死呀!想想她年輕的時候有多好,把我迷得整天往她家跑,他男人把我的頭打破了我也不改。可是如今她老了,老得叫人沒法看啦,你說她不死幹啥!不過,咱沒忘了她的情分,咱挑了那穴地,讓她兒子跟東家要來埋她,也算對得起她啦!

  這時寧三就問占了那穴地有啥好處,先生擺著手說:你等著看她孫子吧,不豎旗杆才怪哩!在醉漢走了之後,甯三立馬去了東山。他果然在山前看到了一座新墳,劉罐子正一個人坐在墳前。甯三去打量小夥子,也怪,小夥子臉上竟沒有喪母之人應有的悲容,相反的是卻有一片隱隱的喜色,於是他就對風水先生的話深信不移了。看看墳,再看看小夥子,他心中像閃電一樣突然出現了一個念頭。回家後的第二天,他就叫他的妻子去了山上。

  故事講到這裡容易出岔子。而且在近百年來無數次的講述時總是有人獻疑。說寧三真不要臉,怎麼能使出那一招呢?但講述者總是像真理在握者一樣面不改色,從從容容言之鑿鑿。他們講,你認為寧三讀過聖賢書,知道何以為羞何以為恥?況且,他那個老婆是丫環出身,一準不是正經玩意兒。有的講述者甚至肯定地說,那丫環其實早跟財主家少爺玩過了,是少爺玩夠了把她蹬了,她才又貼上了寧三。這麼一講,甯三老婆上山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這小女人上山後,就跟劉罐子睡了。這當中的過程眾說紛紜。在對這一過程的講述中,眾多講述者無不將自己的想像力發揮到了最大限度。有的說那劉罐子打了多年光棍,見小女人送上門來是喜從天降,立即與其滾在一起,將一粒無比金貴的種子播于小女人腹內;有的說劉罐子因生母剛剛辭世有所顧忌,小女人施展了萬般手段方將他俘獲,使寧三的計謀得逞。

  而故事講到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劉罐子過了不久娶妻生子,十八年之後兒子還像老子一樣是個看山佬,便找老風水先生問緣故。老先生也覺得蹊蹺,便反復盤問劉罐子當年的經歷,問清楚之後扼腕長歎:唉,貴子早叫你扔了,你還找我做啥?!劉罐子似有所悟,於是到村裡看寧三家情景,而這時顯示甯三的兒子中了舉人的旗幡已經高高飄揚在寧家門前了……劉罐子大悔不迭,走回山裡躺倒,兩月沒起床,鬱鬱而終。

  這就是寧家的發家傳說。不管這傳說是真是假,甯家祖上曾出過一個進士,後來放了個山西介休縣知縣這確是事實。那個叫甯參的甯家先人也真是個好樣的。他雖出身貧寒,可六歲的時候就在大街上拿著木棒寫字。這天又寫了半街面子,正巧費家老爺從那裡走發現了,見沙土上的字挺像回事,就暗暗稱奇,遂讓寧參念給他聽。不料寧參擦一把鼻涕說他不認識。老爺說你不認識怎麼會寫?寧參答曰看了人家門上貼的對聯,學著寫的。

  費家老爺這一回是吃驚了:了不得,不會念就把字記下了,這孩子不是神童又是什麼?慌忙找了寧三商量,讓這孩子到他家陪少爺讀書去,束修之類概不用寧三出。一進私塾,這寧參果然不同凡響,用先生的話說,他讀書不像讀而像「吃」,不出幾年,四書五經吃了個透,十八歲上中舉人,二十一歲中進士。到二十六歲上放了縣令,七八年後就在家中置地三十頃。要不是他三十六歲上得傷寒死去,甯家的家業還要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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