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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正說著,傳武敞著上衣,滿頭汗地跑進來。文他娘說:「滿家人就等你了。」傳傑問:「二哥,和奉天通上話了?」傳武說:「電話裡剛和少帥說完。」傳傑說:「少帥什麼意思?」傳武說:「能不能給我倒杯酒啊?」文他娘說:「樣兒不濟,譜還不小,娘給你倒。」那文趕緊起身給傳武斟上酒,傳武舉起杯子,笑著朝爹說:「爹,喝一口。」朱開山說:「別和爹賣關子,先把事情說了。」傳武將杯裡的酒喝了,這才正色說:「少帥說,滿鐵隨便提高運價沒有道理,讓你們放心,他那面叫有關的人和滿鐵協調一下,估計不會有什麼事。」朱開山說:「少帥真這麼說了?」傳武說:「爹,我什麼時候撒過謊嗎?」傳傑高興了說:「二哥,謝謝你,也得謝謝少帥啊。」傳文也趕緊站起身,笑著給朱開山、傳傑、傳武斟酒說:「都喝點,山河礦這遭平安了,好事啊!」

  吃了飯,傳武說:「爹,俺給俺的兵講摔跤的要領,忘了你教俺的口訣了,你再給俺說說唄。」朱開山一琢磨,跟他出了門。傳武說:「爹,剛才我沒有把實情和你說。怕說了實情,家裡人跟著慌神,山河礦的事少帥也不好插手。」朱開山說:「有這麼邪乎?」傳武說:「眼下,日本人和東北軍正較著勁呢!」朱開山問:「出什麼事了?」傳武說:「六月末,興安嶺索倫山的東北軍抓了幾個關東軍的密探,帶頭的叫中村震太郎,弟兄們把他們斃了。」朱開山說:「當殺!」傳武說:「可是關東軍不讓了,把這件事叫『中村事件』,要求懲辦殺他們密探的弟兄們。小鬼子國內也鬧騰起來了,說這是仇視日本人,是存心向日本人下戰書。」朱開山罵道:「扯犢子!少帥是什麼主意?」傳武說:「少帥很強硬,說你們日本人在中國境內刺探軍情被殺,我們不負責任。」朱開山說:「就得這麼辦!軟了不行。」傳武說:「可是南京國民政府害怕了,下令逮捕懲辦殺日本密探的弟兄們。」朱開山說:「這不是混蛋政府嗎?」傳武說:「就這樣,小鬼子也不甘休,他們在朝鮮的兩個師團已經往圖們江這面靠攏了,據說關東軍司令部也要從大連往奉天搬。」

  朱開山說:「這不是要開仗嗎?」傳武說:「是啊,在這個時候少帥還怎麼好插手滿鐵和山河礦的事呢!」朱開山說:「這麼說,山河礦只有死路一條了?」傳武說:「也未必,電話裡少帥倒給提了個醒。」朱開山說:「少帥怎麼說呀?」傳武說:「這些年,少帥也處理過一些小鬼子吞併中國人礦山的事。少帥說小鬼子好用一個手段,那就是先製造麻煩,再向中國人礦山輸入資金,時機一旦成熟,便一舉拿下。少帥問,山河礦有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如果有,千萬小心!他說,眼下山河礦只能先挺著,等『中村事件』過去了,他再想法處理山河礦和滿鐵這件事。」

  朱開山邊聽邊覺得眼前豁然開朗,說:「少帥提醒得好啊!小鬼子對山河礦搞的也是這一套!」他想了想,說,「老二,回去吧,爹心裡有數了。」傳武說:「爹,你也別太著急,身子骨是本錢。只要東北還在中國人手裡,山河礦的事就好辦了。」朱開山說:「放心吧!爹這就找傳傑商議去。」

  一郎慌慌張張領著秀兒從哈爾濱車站門口下了車,一邊走一邊四下看著。秀兒問:「到底出啥事了?著急把火的。」一郎說:「上車再和你說。」秀兒說:「你也不和家裡打個招呼。」一郎說:「到天津再掛個電話吧。」

  兩個人橫穿馬路要去售票口買票,突然一輛拉貨的卡車從他們身後沖過來,秀兒一頭撲到在地上,一郎打了幾個滾兒,想站起來又倒下了。

  等他再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森田和石川站在一旁。一郎一骨碌爬起來問:「我夫人呢?」石川說:「她在隔壁的病房,剛剛打了一針。醫生已經檢查過了,她平安無事。」

  一郎看看兩人,俯身鞠了一躬。森田眯著眼說:「你可以不去收購山河礦的股份,但是不應該逃跑。如果不是石川也在火車站,你和夫人或許真就沒命了。」一郎眼淚汪汪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森田說:「不要抱怨,這是你的榮光,這是帝國賜予你的榮光!」一郎哭著說:「可是,叫我收購山河礦的股份,我對不住朱家呀!」森田說:「難道你就不怕對不住天照大神,對不住天皇陛下嗎?」石川說:「不要說一個山河礦,連滿洲,連中國,連全世界都將是大日本帝國的。」一郎愣怔著說:「這,這可能嗎?」

  森田說:「日本人是神的民族,難道你連這一點都懷疑嗎?」石川說:「如今的帝國有如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而中國呢,土匪滿地,軍閥混戰,農村不像農村,城市不像城市。一個混亂骯髒的國家!為什麼呢?神拋棄了他們,他們只有貧窮,破敗,受苦,受難。明白嗎?」一郎說:「好像是這樣。」森田說:「小同鄉,我森田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有仇必報,有恩更得報,朱家是你的恩人,我絕不會虧待他們。如果朱開山願意,他可以繼續留在礦上,如果他不願意操勞,可以坐在家裡幹拿紅利,靜享清福。小同鄉,我這樣做叫對不起朱家嗎?」

  一郎點頭說:「老前輩,以往是一郎糊塗了。」森田和善地笑了笑說:「也怨不得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在中國人堆裡,紮了那麼多年,要不糊塗點,那才奇怪呢!」一郎說:「還請老前輩多多指點。」森田說:「小同鄉,靠前點,現在讓我看看你的眼睛。」一郎恭敬地湊上前來說:「老前輩,我像是天照大神的子孫嗎?」森田眯著眼仔細地瞅著,滿意地點點頭說:「哪止是像,你就是天照大神的子孫!」一郎又鞠了一躬說:「都是老前輩的教導!今天晚上,一郎永生不忘。」

  森田轉向石川說:「明天再向一郎的東勝商社轉一筆資金,供一郎收購山河礦的股份用。還有,」他又朝向一郎,「為在收購股份的過程中少出麻煩,你的身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一郎說:「可是,我從來沒有加入過啊!」森田說:「石川早已為你準備好了一切證件,記住:從民國十五年,也就是1926年,你就在天津加入了中國國籍。」一郎點著頭說:「老前輩,我記住了。」

  3

  朱開山和傳傑爺兒倆坐著說話。傳傑說:「爹,一郎能會是日本人打進來的嗎?」朱開山說:「你不覺得奇怪嗎?火車皮那是滿鐵說了算的事,一郎一個小小的商人,怎麼一出馬就辦下來了?山河礦要進新設備,一郎怎麼一下子拿出了那麼多的錢,他有這個財力嗎?還有一郎要真是在滿鐵有靠得住朋友,怎麼這回提高鐵路運價的事,他辦不了啦?」

  傳傑說:「一郎不正在跑這件事嗎?」朱開山說:「放心吧!他跑不下來了。下麵恐怕他是要演新戲了。」傳傑說:「你是說他撤股?」朱開山說:「撤股還好了呢!怕的是他買那些退回來的股!他手裡的股份一旦超過了五成,也就是百分之五十,那山河礦就再也不是咱的了。」傳傑說:「爹,真有這麼嚴重嗎?」朱開山說:「三兒,是時候了,該瞪眼珠子。」傳傑說:「爹,你說咱該怎麼辦?」朱開山說:「頭一條,必須查清楚一郎哪來那麼多資金,如果那些錢不是他的,他不撤股,咱也得給他清出去!他更別想再收購股份了。」傳傑說:「如果那些資金真是一郎自己的呢?」朱開山說:「你就相信你爹吧,那是不可能的。」傳傑說:「那怎麼查啊?」朱開山說:「我想了,叫你大哥辦這個事,行不行?」傳傑說:「行啊,飯莊的事叫大嫂先管著唄!」

  朱開山說:「事不宜遲,我叫你大哥明天就動身去天津,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是給管事的花上兩個錢,也得查清楚一郎的錢是從哪來的?」傳傑說:「我看行,要不然,一郎這面總是個謎。爹,你還得和俺大哥說,查一郎的事,誰也不能告訴。」朱開山說:「是啊,連你娘都不能交實底,就說老家那面有點事叫傳文回去一趟。」

  一郎帶上禮物來森田府邸致謝。森田問他:「聽說,朱開山家的大兒子離開哈爾濱了?」一郎說:「是的,我聽說他回老家了,回去修墳地。」森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反問道:「你相信嗎?」石川一邊說:「也許朱開山老家真的有什麼事了。」森田說:「此種時刻腦袋還是不要太簡單,朱開山很可能是起了疑心。」一郎說:「疑心?」森田說:「是的,懷疑你的資金來源。」一郎說:「老前輩,你是說俺大哥,不,朱家老大去了天津查我商社的賬?」森田點點頭說:「不得不這麼想,石川,你馬上去天津撒開我們的人,盯住東勝商社,尋找朱家老大,務必將他堵住。」

  石川說:「堵住以後怎麼辦?殺掉嗎?」一郎忙說:「別殺,朱家老大挺老實的。」森田說:「據我所知,他喜好錢財,也喜好權力。」一郎驚道:「老前輩,你怎麼知道?」石川說:「總裁自有總裁的辦法。」森田思量著說:「朱家老大或許還是個可用之人。」一郎說:「就是膽子小點。」森田說:「這樣就更好了。石川明白我的意思了?」石川點頭說:「明白了。」森田說:「那趕緊辦去吧。」

  傳文到了天津住下,去東勝商社轉悠了幾遭,看出是一個陳先生管事。這個陳先生五十開外,面容清瘦,行事幹練。這天,傳文以談生意為理由把陳先生約了出來。

  酒過三巡,兩人已經都有些酒意。傳文說:「陳先生,再來一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咱們是朋友了。」陳先生說:「老弟,你請俺喝這麼多酒,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吧,還有什麼事?」傳文一笑說:「上回忘問你了,聽口音你也是山東人,老家哪個縣的?」陳先生說:「淄博,陳家莊。」傳文說:「俺老家是明水的,和淄博也就隔百十來裡地,咱也是老鄉啊!來,為老鄉再來一盅。」兩人喝下一盅。傳文說:「聽說你們大掌櫃的桂一郎也是山東人?」陳先生說:「他哪是山東人,日本人,鬼子!老弟,有什麼事你實說吧!能幫不能幫,俺總得盡到老鄉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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