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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動。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裡,雙眼看著天空,喃喃說道:

  「幕後的主使者在發動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讓我在燈樓現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裡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感。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什麼?不是?可一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李泌苦笑著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願,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裡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麼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麼一個計畫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麼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裡,慢慢豎起一根手指:「你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注,因此才讓蚍蜉蒙混過關。這個指控,並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麼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粗重起來。這麼一說,確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內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隱寄的買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賀東作為賀監養子,不入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隱寄手續,再合適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幼子尚在繈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賀東。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動聲色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將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隱忍不發,還陪著我去甘守誠那裡演了一出逼宮的戲。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動手,暗地裡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裡直接發出的。」

  一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那一場爆炸,仿佛撥開了一切迷霧,一位苦心經營的孝順陰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像,這一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亂,居然是一個木訥的大孝子一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麼強的控制力。」

  張小敬還想爭辯,李泌盯著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為什麼?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剛剛形成的斷垣殘壁,煙霧嫋嫋。

  「剛才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剛才那一場爆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核心地帶,必然已是屍骨無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陰謀敗露後,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一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裡爬起來,互相攙扶著,朝已成廢墟的賀宅走去。這一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才的美景,一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模樣。賀東的屍骨,已隨著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為齏粉。那一場震驚全城的大亂,居然就是從這裡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一個結局,竟會在這裡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裡,卻不知尋找什麼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一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畫是毫不知情,還是暗中默許,只怕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著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著一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陰謀不會公之於眾,無辜的賀家不會被你拖累,會繼續安享賀監的榮耀和餘蔭,一切都不會變。」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射出精光:「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如此處理?」

  「正因為是這麼大的事,才會如此處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著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捲入長安之亂?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無關痛癢的封大倫。至於賀東,會被當成這一次變亂的犧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張小敬為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裡又走了幾步,俯身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隨手拋開:「可惜此事過後,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不過你放心,我答應給你赦免死罪,就一定會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隨她,我將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後的處境,只怕會越發艱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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