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餵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後把張小敬藏進了筐裡。那筐頂黃條是禦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於是就這麼混進城裡來了。

  全天下也只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裡透著些鬱鬱之色。他适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復,只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隻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根燒過火的炭棍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成一封短信。

  張小敬把信折好遞給阿羅約,然後指了指遠處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交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為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貿然出現在官軍面前,會橫生無數枝節。天子的危機現在已經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於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著,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儘快。

  阿羅約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身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身上去,強打起精神朝坊外沖去。

  借著應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著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穀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著跑了一段,終於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術高明,可衰弱的身體反應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著牙爬起來,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具。這時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器,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應龍旗拿起來揮動。巡哨裡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動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眯,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抽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為咱認不出來?」

  那一隻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麼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並不認識,大概是自己入獄後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怎麼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裡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扎,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陽。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邸只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精緻,石燈楠閣、蒼松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色的閣樓,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這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抬頭一看,果然是熟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裡,不等到這個凶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管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後興慶宮發生爆炸,全城宵禁閉門,這一系列事件之間,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成真了。

  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麼回事,這傢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裡的內線之一,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傢伙,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於大為暢懷。

  「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殺我幫眾,有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封大倫伸出一隻腳,把張小敬的下巴抬起來。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嚇得他習慣性地一哆嗦,整個人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

  封大倫惱羞成怒,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倫猶嫌不夠,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邊踢邊吼,像是瘋了似的。

  「你不是義薄雲天要為戰友報仇嗎?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根拔起嗎?你不是要護著聞染那個小娼婦嗎?」

  那一次屠殺,給封大倫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一直到現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壓抑太久的恐懼,現在化為淩虐的快感,全數傾瀉在張小敬身上。

  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來,揪起張小敬的頭髮:「天理迴圈,報應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裡,可見是天意昭然。別指望我會送你見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夠,只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夢驅除,為我死去的幫內弟兄們報仇!」

  他的表情激動到有些扭曲,現在終於可以親手將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倫的手在微微顫抖。

  張小敬面無表情,可手指卻緊緊地攥起來,心急如焚。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你怕了?你也會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髮再一次揪得高高,強迫他仰起頭來面對日出,咽喉挺起。那只獨眼驟視強光,只得勉強眯起來。封大倫卻伸出另外一隻手,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那金黃色的光芒刺入瞳孔,應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這惡鬼,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陽光吧?」封大倫發癲般叫道,渾然不覺一股奇怪的香味鑽入鼻孔。他的手越發用力,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不,已經揪開了,封大倫分明看到,隨著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裡面露出一個赤黑色的猙獰鬼頭,尖頭重瞳,利牙高鼻,頭上還有兩隻牛角。

  「閻羅惡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間的匕首,朝著張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頓時鮮血飛濺。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開口問道:「內鬼關在哪裡?」趙參軍躬身道:「已經妥善地關起來了,沒和任何人接觸,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連禮都不回,鐵青著臉匆匆朝著關押的牢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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