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
一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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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把永王從斷橋那裡摔下去,正是這個計畫的關鍵一步。在斷橋下方,也就是六層展簷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來的長頸獸頭,凸眼寬嘴,鱗身飛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張小敬推下斷橋的位置,是精心計算過的,恰好落在摩羯獸頭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樓。 張小敬讓永王下樓報信,轉告檀棋上面的局勢已無可挽回,讓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計畫動手。 從效果來看,永王確實老老實實去報信了,檀棋也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張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點。如果能夠提早哪怕二十個彈指,就能把連同蕭規在內的蚍蜉一網打盡。 蕭規探出頭去,整個摘星殿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昔日歡宴恣肆的軒敞席間,如今變成了一個豁口凹凸的殘破大洞。下面六層隱有火光,依稀可見人體、瓦礫、碎木料和雜物堆疊在一起,呻吟聲四起。 除去蕭規之外,倖存下來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帶慶倖。剛才只要他們稍微站得靠殿中一點,就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對意外事故全無畏懼。 蕭規忽然看到,一塊半殘的柏木板被猛然掀開,露出通天梯的曲狀扶手。一個個全副武裝手持勁弩的士兵,從樓梯間躍了出來。雖然燈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矯健的動作,一定是禁軍無疑。他們一沖上六樓,立刻發現了在七層俯瞰的蕭規,七八個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擊。 蕭規急忙縮回來脖子,勉強避過。有數支弩箭射中銅鶴,發出叮叮噹當的清脆聲。不過他們暫時還沒辦法爬上來。 「快走!」蕭規下令道。現在去追究樓板為何會塌已無意義,重要的是儘快把這兩個貴重人質轉移出去。 那五個最後倖存下來的蚍蜉,兩人押住天子,兩人制住太真,還有一個人把張小敬背在背上。他們踩著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邊緣,迅速來到勤政務本樓第七層的西南樓角。在這裡,他們翻過扶欄,踏到了飛翹的烏瓦屋簷之上。這裡坡度不小,眾人得把腳仔細地卡在每一處瓦起,才能保證不滑下去。 這裡已在勤政務本樓的外側,位置頗高。此時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高空的夜風凜凜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風大了些。張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頭朝四外望去。雖有大量煙霧繚繞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風撕扯得粉碎,煙隙之間,周圍的景色還是可以一覽無餘。 此時長安城中依然是燈火璀璨,遠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熱鬧,這些燈光顯出幾許慌亂。張小敬注意到,沉寂許久的望樓似乎又恢復了運作,密集的如豆紫燈閃爍不已。他讀出了一部分資訊,那是在通知諸坊燈會結束,宵禁開始。 「這反應未免也太慢了。」張小敬心想,又朝近處俯瞰。 太上玄元燈樓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務本樓裡,通體燃燒的火色,把這段殘骸勾勒成了一個詭異形體。在附近的興慶宮內苑裡,還散落著無數火苗躍動的碎片。那畫面,就好似一條垂死的火龍一頭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濺。 而在興慶宮之外,殘破不堪的燈樓半截還在熊熊燃燒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興慶宮前的廣場。廣場上密密麻麻躺倒著許多人,蓋滿了整個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幾乎都是觀燈的白衣百姓,中間夾雜著少數龍武軍的黑色甲胄和拔燈的藝人。無數人影來回跑動,哭聲震天。 看到這裡,張小敬心中一沉。闕勒霍多的爆炸雖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讓觀燈百姓傷亡慘重。僅僅目測,可能死傷就得數千。很多人扶老攜幼,前來賞燈,恐怕闔家都死在這裡,慘被滅門。 張小敬只覺一股鬱憤之情在胸口積蓄,他顧不得時機合適與否,開口道:「蕭規,你看到了嗎?那麼多人命,因為我們,全都沒了。」 蕭規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個方向觀瞧,聽到張小敬忽然發問,渾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總會有些許犧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懷。」 張小敬怒道:「那可是數千條人命啊,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百姓,就這麼沒有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歉疚嗎?」 「可他們成功地拖住了龍武軍,不然哪兒能這麼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蕭規強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價格是三百人,壓服一個草原部落的價格是一千人;讓整個大唐警醒的價格只有一萬人不到,這不是很划算嗎?」 張小敬一時語塞,這個演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根本不是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藉口。你只是想發洩你的仇恨而已。」他說道。 蕭規冷冷道:「大頭,守烽燧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家都鐵了心要死守,你偏勸聞無忌和我先撤。別看你狠勁十足,其實骨子裡是我們之中心腸最軟的一個。不過我沒想到,你會軟弱到這地步。」 「一手造出這麼多無辜的冤魂,你難道不怕死後落入地獄?」 蕭規轉過頭來,血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狠戾:「地獄?大頭,你以為這九年來,我是生活在哪裡?我早有準備,你呢?」張小敬一噎,正要說什麼。蕭規抬手強行阻止:「有什麼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他們現在還是挾持天子逃亡的小隊伍。他有心繼續與之爭論,可一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閉嘴轉過頭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慘狀。 天子站在另外一側,也在俯瞰著興慶宮的慘狀。他面沉如水,卻不動聲色,誰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麼心思。太真則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旁邊,現在她只希望噩夢能儘快結束,好去華清池裡美美地泡上一湯。 蕭規打了個手勢,沿著飛簷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時還會踩翻幾片烏瓦。後面的人依次跟上,張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搖搖晃晃,感覺隨時可能踩空掉下去,體驗極糟糕。太真的表現比他還差,這地方這麼高,又這麼陡,她兩腳酸軟,很多時候要靠兩個蚍蜉架住胳膊。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死,不禁抽抽噎噎起來。 天子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們已經抓住了朕,她對你們沒有用了。」 蕭規頭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她在我們手裡,陛下你才會言聽計從。」 「這裡是勤政務本樓的廡頂,四面高空,你們已經窮途末路。」天子繼續鎮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證你們活著離開京城。」 蕭規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漸轉到一條飛簷的側角屋脊處。這裡安放著一尊陶制鴟吻,立在正脊末端,獸頭魚尾,以魘火取吉之用。 而在鴟吻旁邊,還擱著一件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東西。天子一看這物件,臉色登時變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蕭規對天子得意揚揚地說道。 §第二十一章 卯正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卯正。 長安,興慶宮。 鴟吻旁邊的那一件東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這位狀如金剛的力士,胡髯虯結,身體半裸,只在肩上披著半張獅皮,頭戴一圈褶邊束冠,兩側飾以雙翼。它的右手高舉,五指戟張,左手握著一根巨棒,看起來正陶醉在殺戮之中,戰意凜然。 天子雖不知其來歷,但至少能看出這東西絕非中土風貌,應該來源於波斯薩珊一帶,還帶了點粟特風格痕跡。 雕像不算高,比鴟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選得極巧妙,前後皆被鴟吻和飛簷所擋,不湊近廡頂平視,根本發現不了——而整個長安城,又有幾個地方能平視勤政務本樓的廡頂? 天子的臉色愈加難看。他日日都要在這棟樓裡盤桓,卻從不知頭頂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玩意。萬一有人打算行巫蠱詛咒之事,該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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