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檀棋道。不知為何,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點也不想。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裡。

  「陳玄禮是個好軍人,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張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關,勉力支撐,先是半跪,然後用力一踏,終於重新站立起來。臉上的神情疲憊至極,只有獨眼依舊透著兇悍的光芒。

  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傢伙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要上樓去阻止那夥窮凶極惡的蚍蜉?他怎麼計算,也算不出這個舉動的價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選的,我會走到底。」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裡響起。

  在廢墟和躍動的火中,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著樓上走去。他的身影異常虛弱,卻也異常堅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徹底明白為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從來不會錯。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這個細微的聲音,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她道:「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著——嗯,應該說至少我見到時,還活著。」

  檀棋雙目一閃,心中湧出一線驚喜。不知為何,她強烈地感覺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便猶豫地伸出手臂,從背後環抱住張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鑽入張小敬的鼻孔,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裡的那片刻曖昧。

  「謝謝你。」檀棋低聲道,把臉貼在那滿是灼傷的脊背,感到那裡的肌肉有一瞬間的緊繃。

  李泌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

  他從升平坊趕到光德坊,橫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兩刻的時間。以上元節的交通狀況,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至少有十幾個人被飛馳的駿馬撞飛,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燈樓的意外爆炸,在西邊的萬年縣產生了極大的混亂。可在更遠處,不知就裡的老百姓只當它是個漂亮的噱頭。尤其是到了東邊長安縣,大家該逛花燈還逛,該去找吃食還吃,完全沒意識到一場大災正在悄然發生。

  按道理,這時京兆府應該發佈緊急命令,敲響街鼓中止觀燈,讓百姓各自歸坊,諸城門落鑰。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裡,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

  只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望樓,依然堅守崗位。武侯們瘋狂地發著救援信號,可是缺少了大望樓的支撐,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色燈籠,只能一遍遍徒勞地閃動著。

  李泌一口氣沖到光德坊門口,遠遠便看到坊中有餘煙嫋嫋,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至今未熄。他顧不得感慨,縱馬就要衝入坊內。

  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正要舉起叉杆阻攔,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動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來了?

  衛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躍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內外,仍在有條不紊地處理著靖安司被焚的善後事情,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著什麼——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

  李泌沖到府前,跳下馬來一甩韁繩,徑直闖入大門。一個捧著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抬頭一看,霎時驚呆,「啪」的一聲,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患,正拄著拐往門口挪。那傷患瞥到李泌,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李司丞!」然後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對於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動手臂,氣勢洶洶地往裡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官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後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禦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御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為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裡,李泌冷笑一聲,鬆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著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並不認識李泌,可懾于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動。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內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裡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於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操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麼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顫,杯中美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抬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隻無形大手扼住咽喉,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惑。這傢伙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為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幹什麼?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澱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稱,他叫我副端,擺明瞭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肌肉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歎息。這麼大的事,身為靖安司丞居然渾然不覺,這得無能到什麼地步?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燈樓,如今興慶宮一片狼藉,前後糜爛,長安局勢危殆至極!」

  吉溫的鬍鬚猛地一抖,難怪剛才聽見西邊一聲巨響,本以為是春雷萌動,原來竟是這樣的慘事!勤政務本樓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豈不是……豈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儘快調集人手,去勤王……」吉溫聲音乾澀。李泌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步步緊逼:「來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李相,如今身在何處?」

  吉溫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務本樓上參加春宴嗎?」李泌沉著臉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經離開勤政務本樓了,他去了哪裡?」

  吉溫的鬍鬚又是一顫。他並不蠢,知道在這個節骨眼離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殘局,哪裡有暇旁顧?」

  「你是他的人,豈會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虛文試探,單刀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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