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七二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著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面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面上都刻著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面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裡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鐘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著他們倆往裡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裡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鬚髮卷翹,只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別著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儘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面,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裡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裡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面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複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迴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臺大小的視窗,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裡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欲言,沒有洩露之虞。」說到這裡,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只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裡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麼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著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只怕是哪裡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蒙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著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樂游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面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只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裡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歷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樑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裡,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為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內奸的消息,只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鬆氛圍只怕將不復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為何只能在牆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儘快把內奸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裡,徐賓苦惱地歎了口氣,背著手在大殿裡走動,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儘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望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漏旁邊站著一個人。他眯著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抬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器!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著臉皮回來了?

  崔器的臉色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根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成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為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器過來,顯然是為了故意噁心李泌——至於崔器自己會不會覺得噁心,根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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