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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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禦史台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閒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賓士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儘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陽具,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淩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裡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裡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著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著這麼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籤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貼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畫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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