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小說 > 被偷走的那五年 | 上頁 下頁
四四


  原來都是因為沒睡醒。

  何蔓放心地對著鏡子傻笑了一下。

  起來就刷個牙,洗個澡吧。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著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著,裡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4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態。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復正常,正常沒幾分鐘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

  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淒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像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並不能遏制病情的惡化,只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麼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於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只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並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制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麼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爭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癡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於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隨著恐懼,也伴隨著爭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癡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年後活著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麼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復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麼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癡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麼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麼了?怎麼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麼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著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麼笨,老了也一定會癡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著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爭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著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復。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

  5

  曾經有個甲方客戶代表和謝宇私交很好。客戶那年三十歲,剛剛和戀愛長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七樓,女友搬出去後,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條金毛尋回犬。

  金毛尋回犬六歲半,是他們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一起抱回來的,從一丁點兒的小奶狗長到現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對運動量的要求很大,他們曾經每天早上一起帶著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後帶著它一起散步。

  客戶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卻是自由職業,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團圓,溫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後來。

  女友搬走後,家裡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戶代表把落地陽臺常年開著,無論冬夏,這樣當他加班到深夜無法按時回去遛狗時,金毛可以自己到陽臺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鄰居投訴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陽臺發現下面社區裡有人走過,就會對著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緣故。鄰居不堪其擾,直接報了警。

  他只能把陽臺封上,不讓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原來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塗。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懂事地沒有撲上來迎接他,而是可憐巴巴地蜷縮在角落裡,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那個蜷成一團的大傢伙,卻比剛出生的時候看起來還要瘦弱渺小。

  他沒忍住,三十歲的大男人,就那樣蹲在門口,失聲痛哭。

  謝宇曾經很不解。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麼不把狗送給別人,或者賣掉?

  否則主人也難過,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戶代表苦笑著沒解釋,半晌才說:「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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