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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窺視寶座(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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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在窗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看到這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裡見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願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患者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於是他決定轉攻臨床醫學。當時裡見才34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裡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並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裡見當副教授,有助於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裡見來到第一內科後,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表篇數也增多了。然而,關於患者診療的部分,裡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醫生對患者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患者的認知裡,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裡見,在面對病人的態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財前,莫非你顧忌我們教授是醫學部長,掛念著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做這檢查手術嗎?」裡見不知是打哪兒來的義憤,語氣十分嚴峻。 「我才沒有那麼膽小怕事呢!只是,事後如果引發爭議,不光是你們教授,連我們教授都會說話的。待在大學醫院這種地方,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說的,就算真有什麼麻煩,也因為是在我們科發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擔。不說別的,在診斷的正確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難免會有失誤的時候。身為醫生,不管怎麼樣,都要竭盡心力守護患者的生命,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向財前逼問道。 「好,我知道了,讓患者馬上住院,我來開刀。不過,在手術結束、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跟鵜飼教授報告說是我開的刀。」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請你這麼做,這樣我開起刀來比較沒有壓力……」 「是嗎?就這麼辦吧!反正,我也想借這次的開刀檢查驗證自己的內科診斷是否正確。」 說完後,兩人開始吃起早就送來、已經冷掉的咖喱飯,而方才財前五郎在意鵜飼教授的曖昧態度,讓裡見的心裡泛起一陣疙瘩。 室溫保持在20℃~23℃的空曠手術室裡,只有身穿手術衣的5名醫生和3名護士仿佛白色魅影般無聲地移動著。讓無影燈照得澈亮的手術臺上,身覆蓋布、正在接受手術的患者仰臥著。她的腹膜已經被打開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輔助下,肝臟和胃正安靜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後面,橫陳著有問題的胰臟。第一助手看準時機用筋鉤將胃撥開,財前仔細觸摸著後腹膜,眼 睛發出搜索獵物的銳利光芒。 「迅速進行切片!」話剛講完,他馬上將手術刀往腫瘤的部分插去,切下5釐米見方的組織,交給第二助手,在手術中施行癌的冷凍切片檢查。助手馬上進入隔壁的檢驗室,不到5分鐘—— 「果然是癌!」助手以興奮的語氣向財前報告。 「好,立刻進行胰臟尾部的切除手術!」財前的聲音直達天花板。他面向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個手勢。裡見正守在那裡,等著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正不正確。 瞬間,異常的緊張感彌漫整間手術室,單純的開刀檢查一下子變成了胰臟癌手術。因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臟癌,所以連胰臟鉗子都準備好了,能夠馬上變更手術,如果事先沒準備的話,這時肯定是手忙腳亂。 「這是罕見的胰臟癌手術!周圍有大動脈和大靜脈的干擾,非常困難,大家要特別慎重!」 財前無比謹慎地拿起手術刀,穿過無數血管組成的「叢林」,將血管周圍的組織剝離,迅速將血管兩頭夾住,移至胰臟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絲線綁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聲後,財前以紗布裹住左手的兩根手指,用指頭按住胰體部,操著無比鋒利的手術刀,一口氣將腫瘤切下。財前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財前嫺熟快速地進行著手上的作業,腹壁的表膜縫合後,財前俐落地將縫線剪斷,此時他的額頭已經浮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其他4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單純的開刀檢查臨時變成手術,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臟癌手術,事出突然的緊張加上手術的高困難度,讓身為助手的他們感到精疲力竭。 「怎樣?你們今天累壞了吧?不過,身為一名外科醫生,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嗎?」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下午3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係,幾乎所有學生10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螢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聊天,抽著煙。不一會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撚熄香煙,一齊起立迎接。財前什麼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裡,輕輕點了個頭,跨上講臺,環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患者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財前的授課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出欽佩的歎息。投影片放映結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裡,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彌漫著奮發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麼個需要本領和創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能以外科醫生為志願,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後,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裡。」白袍的下擺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臺。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裡,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臺,就好像已經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後,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後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局走來。 「醫生,剛剛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後,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麼?要我去醫學部長室……」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裡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醫學部長室裡,鵜飼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檔。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麼一回事?」 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後,就要我趕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並不相識,為什麼他要送那麼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後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麼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準,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 「啊,就是這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哄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 「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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