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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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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白河上一條船都沒有,離她家碼頭還有一段距離,她讓我停下來。我看著她劃到碼頭、泊船、回家、關上院門,然後升起帆回我的伊甸園。長夜漫漫,我有足夠的時間一點點琢磨用帆的訣竅。我把那片蘆葦蕩稱作伊甸園。 逃亡以後如玉才告訴我,為什麼那段時間他們家不許我去。那陣子義和團正盛,老袁花了十個銀圓跟一個大師兄勾搭上,著手盤算秦家。開始污蔑他們家是教民,因為洋鬼子總來做客。老秦把大師兄下面的一個頭目請到家,好吃好喝招待,喝得差不多了,請頭目看他們一家的腦門。老秦問,有什麼?頭目說,沒什麼啊。老秦說,那您確認咱們家不是教民了吧?頭目只好說,不是。他進了老秦的圈套。當時義和團裡流行辨認教民的方式,很是離奇,看額頭有沒有十字。其實哪會有什麼十字,不過是指鹿為馬、明火執仗去誣陷的藉口。不是教民,就不好下手,這事就擱置下來了。正好當時教民事件也多,義和團也忙不過來。看誰不順眼,就鬼鬼祟祟遞張紙條上去,那家人就成了教民,輕則被批鬥,運氣不好就被拉出去砍了。 風起澱一帶的義和團裡有個小分隊專管砍人,還發明了一種「猴子上樹」的砍人法:把罪大至死的「教民」的辮子吊在樹枝上,為了不讓辮子把頭皮揭下來,受刑者必須雙手抓住樹枝,猴子似的把自己吊在樹上,劊子手就對著他腰和腋下之間的部位,雙環大砍刀用力一揮,胸部以上掛在樹上,胸部以下掉落在地。「猴子上樹」砍人法的發明者甚為得意,因為砍完了,內臟不會哩哩啦啦掛下來,很乾淨;受刑者死前一定會牢牢抓住樹枝,所以長久地吊在樹上示眾也不必擔心掉下來,也不需要後期再作處理,比如把手捆在樹上等。因為辮子也吊在樹上,受刑者就像歐洲流行的半身像,端端正正地垂掛在樹上。 此種砍人刑罰頗富藝術感,但對劊子手和砍刀要求比較高。那段時間因為要砍的人實在太多,砍人小分隊都累得兩胳膊酸軟,把兩排肋骨和一根粗壯的脊椎一刀砍斷,真不是個輕省活兒。砍刀也總卷刃,砍兩三個人就得重新磨一次,所以不僅劊子手抱怨,磨刀的也叫苦連天。也因為這些,義和團打算就此放過老秦一家,鄉里鄉親的,自家門上還貼過老秦的楊柳青年畫呢,老秦為人也慷慨,零頭從來都免掉。為了表明擁護義和團,老秦還在院門口掛了一面三角旗。 但老袁不死心。趕上那段時間風起澱突然流行痢疾,很多人拉得提不上褲子,傳言又出來了:有人在井裡投了毒。風起澱都吃那幾口井,說明投毒的是外來的壞人。風起澱來往船隻不少,但反復出現的只有秦家的客人,兩個洋鬼子。洋人那會兒都改叫洋鬼子了。舉凡涉「洋」者,都得更名換姓:洋藥改叫土藥,洋布改叫土布、西布,洋貨鋪改叫廣貨鋪,日本國的東洋車改名太平車,洋錢謂之鬼鈔,洋炮謂之鬼銃,洋槍謂之鬼杆,西洋來的火藥謂之散煙粉,鐵路軌道也被改叫了鐵蜈蚣,甚至連「洋」字右邊也加了個「火」字,以便「水火左右交攻」。可見洋鬼子必定是壞人。 洋鬼子這段時間沒來秦家,可能是秦家代理投毒了。反正秦家脫不掉干係。老秦一家三張嘴都去辯解,風起澱的井水他們也喝,若投毒,豈不自己也中招了?風起澱人說,那只能說明,洋鬼子給了你們解藥。 井水投毒跟教民事件性質不同:教民是義和團操心的事,井水有毒是所有風起澱人的日常生活。老秦家被大面積地恨上了,所以秦家門神不斷遭毀。秦家最近不讓我上門,就是不想再惹事;他們在家天天磕頭燒香,祈禱風起澱的痢疾風潮趕緊過去。可這大熱天痢疾蔓延實在太正常,中暑會上吐下瀉,喝涼水也容易拉肚子;而風起澱的衛生問題又跟其他地方一樣,天津城都髒得要死;沿白河而下,斷斷續續漂過因戰爭和饑荒死掉的無頭屍體,沒出現大規模瘟疫已經是上帝保佑了。但他們不相信科學,對小人作祟卻充滿好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秦家一直在命運的反復中尋求自保。 出現一個新情況,如玉說好了第二天晚上來,爽約了。她說我閑著也閑著,打算明晚帶幾幅年畫過來讓我上色。第二天晚上沒來,第三天晚上我等到半夜,蘆葦蕩裡只有風動蘆葦聲。我想可能出事了。第四天黃昏,我把船收拾好,晚飯吃足,左輪手槍裡放好子彈,撐船去了風起澱。 傍晚船隻漸稀,偶爾有屍體擦著船幫漂過,我把斗笠簷壓到最低。秦家院門大開,院子裡點著火把。船停好,手槍插在腰間,我拄雙拐上岸。秦家三口並排坐在院子裡,旁邊站著兩個手持梭鏢的義和團成員,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坐著兩個義和團頭目,一個蹺著二郎腿,嘴裡叼著旱煙袋,一個在拍打叮咬他胳膊的蚊子。如玉先看見我,看見我就喊,快走!站她後面的拳民正打瞌睡,猛地驚醒,伸手去捂如玉的嘴,梭鏢倒地,另一隻手從後背拽出把大刀,橫在如玉的脖子上。這是個靈光的,另外一個看管老秦夫婦的拳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端起梭鏢原地指向我,似乎這樣就有威懾力。倒是那兩個頭目比較從容,站起來,慢騰騰地從椅子旁邊撿起刀。果然來了!一個說。他們拿了袁家賄賂的工錢在等我。 第二天晚上如玉其實去了。快到蘆葦蕩時習慣性地左右觀望,發現半路跟過來的一條船還在身後。船上至少兩個人。她拐一個彎,擦著另一片蘆葦蕩繞了一大圈,回家了。那船也跟著她繞了一圈。第三天晚上她又出門,解下纜繩就看見不遠處有人也在解船,先前兩個人一直蹲在碼頭上吸煙。她的船走,他們的船也走;她的船停,他們也停。如玉乾脆劃到河對岸,到雜貨鋪買了把菜刀。她知道他們看得見,她把新菜刀用力剁到船尾上。她懷疑那是袁家派來的盯梢。她不知道是她還是我自己暴露了行蹤。我是想不出來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但河廣澱大,耳目眾多,我明敵暗,有個紕漏也正常。袁家給一幫義和團員上貢了銀子,雇他們來守株待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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