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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風起澱家家戶戶的小船出動了,賣菜的,買東西的,走親戚串門的,密謀各種壞事的;我壓低斗笠,把兩隻拐塞進船艙,受傷的左腿放在右腿後面。船到秦家碼頭,左右無人,我用最快速度泊好船,架起拐上岸,扣動黃銅門環。右邊門板上的尉遲恭被誰撕掉了半張臉。敲完了第六響,門才遲疑地開了。如玉後退一步,顯然沒有立刻認出我,待認出我後,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快進快進,她迅速地對我招手。我的雙拐剛進院子,咣一聲她就把門關上,插上了門閂。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口,我說,如玉,我來了。

  正在堂屋門前抱著紫砂壺喝茶的老秦,看清是我,一甩手,茶壺摔到了青磚小路上。一片壺碴崩到我腳前。如玉母親趕緊過來,白了我一眼,蹲下來撿茶壺碎片,嘴裡說,他爹,咱不能氣啊,有話好好說。如玉想攙住我,伸出手又縮了回去,你的腿怎麼回事?這兩句話是後來如玉給我解釋時重複的,當時我只聽懂了一兩個字詞,但他們的表情和反應我大致明白:出事了,而我不受歡迎。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跟我在頭腦中彩排過的任何一個場景都不同。

  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的:

  老秦指著門外對我說,滾!秦夫人把他往堂屋裡推,邊推邊說,小點聲,你害怕別人聽不見?如玉,先讓他進屋,別讓人看見!進了堂屋,如玉掩上一扇門,我坐在陰影裡的凳子上。旁邊是一排門子,貼著兩幅上了半截色的年畫《四季平安》:兩個胖娃娃在逗四隻毛絨絨的小雞玩,身後的八仙桌上擺著兩個青花瓷瓶子,瓶子裡插著四朵盛開的牡丹花。「雞」同「季」、「瓶」與「平」諧音。顏料杯裡已經幹結成了塊兒,至少兩天沒幹活兒了。我很想問如玉發生了什麼事,但不會說,憋了半天,說出口的竟是「我歡喜你」。如玉的臉唰地紅了,老秦兩口子臉色更難看。我知道闖禍了,一著急倒想起了三個字,我問,怎麼事?他們聽懂了。但怎麼跟我解釋成了問題,他們不會說英語,更不會意大利語,而我只能聽懂一點點漢語。如玉看見門子上的年畫,有了。

  她找來宣紙和筆墨開始畫。一畫我就明白了。三個人頭:兩個高鼻深眼的洋人,鬈髮的是大衛,直發的是我,很像;一個中國人,帶著義和團的頭巾。因為我和大衛,義和團來找他們家麻煩了。我還有疑問,如果一個中國人碰巧見到兩個洋人,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對如玉搖動五指張開的右手,加這次我們才見第五面啊。如玉又畫了兩個人頭:一個是老秦的徒弟,她的師兄,那種不聚焦的眼神極為逼真;另一個是個老人,鬍子比老秦還黑還長,八字眉,不認識。如玉說,袁。她在老秦徒弟和老袁的腦袋上各畫出兩隻手,老秦徒弟雙手握住了

  老袁的一隻手,老袁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串錢。生動形象。我懂了,他們家的競爭對手老袁收買了老秦徒弟,那小子吃裡扒外,把我跟大衛和秦家的交往連鍋端給了老袁。老袁往義和團那裡一捅,單「洋人」兩個字就讓他們炸了毛,於是有了現在這格局,總有不三不四的人隔三岔五來找麻煩。怨不得老秦那副尊容。

  我拿起第一張畫,拄著拐杖走到老秦跟前。先雙手合十,中國人請求原諒時都這麼幹,當然我也可以下跪,可我的腿傷不允許;接著給老秦和秦夫人鞠了個躬,用西方人的方式道了歉;然後指指腿上的夾板,又指指畫上的義和團頭像,用手做一個槍擊動作。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槍是清軍還是義和團打的,但這個聯繫顯然讓老秦寬慰了不少,表情也鬆動一些。在這個院子裡,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如玉過來說,爹,說到底是袁伯伯的問題,跟大衛和費德爾沒關係。老秦剛鬆動的面部肌肉又糾結到一起,多嘴!天黑了趕緊讓他走!秦夫人對女兒使個眼色,讓她把我帶一邊去。

  我們又坐回門子前。我跟如玉比畫,咱們給年畫上色吧,否則真不知道幹什麼。我想對她背一遍大衛幫我翻譯的半吊子漢語情書,看這架勢,背完了這輩子更沒機會進秦家門了。給年畫上色的老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這會兒我也走不了,閑著也閑著,年畫上多一筆彩,離成品就近了一步,為什麼不讓這個傻大個洋人幹呢。我喜歡這彩繪,因為如玉在旁邊。來之前我把自己洗得夠乾淨了,聞到如玉身上的香味,我還是覺得自己的渾身上下臭得不行。

  她畫一筆,我跟著畫一筆;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不必說話,什麼話都不用說,如果能這麼一直地老天荒地沉默下去,你拿世界上任何好東西我都不會換。如玉。如——玉。我把她放在舌頭上,像兩顆最珍貴的寶石一樣緩慢顛動。如玉。她偶爾歪過頭看我,微微一笑。不知道她笑什麼,但我喜歡看她這一笑。我等著她再側一次,再多側一次。我的彩繪效果實在很一般。

  晚飯我在秦家吃,很遺憾,沒能坐到如玉對面。四方飯桌,照中國人的規矩,老秦一家之主,坐沖門的主位;主位兩邊的座位也比較尊貴,多留給客人,秦夫人打算讓我坐到老秦左手,那位置過去是大衛坐的,我坐大衛對面,老秦給擋住了,他指定我坐他對面,背對門,那位置地位最低。無所謂,能跟如玉一張飯桌我已經無上歡喜了。席間秦夫人讓我夾菜,她老記不住我名字,如玉提醒她,費德爾,費德爾·迪馬克。我用歪歪扭扭的漢語說,哦——腳——馬——福——德。如玉笑噴了。她笑的不是我的漢語,而是我的名字,她說聽這名字,還以為是風起澱人。我嘿嘿地笑。老秦啪一下把筷子拍到飯桌上,說,吃飯!如玉低下頭,我也把笑生生憋了回去。

  水邊的天黑下來也快。黑夜從白河裡爬上岸,第一個就爬到秦家。風起澱像被突然封住了口,說靜就靜下來。不需要老秦咳嗽,秦夫人已經用下巴指示如玉,該送客了。我們都坐在黑暗裡,每人手裡一把蒲扇,既扇風又趕蚊子;熏趕蚊蟲的幹蒲棒一直在燃燒,但效果不佳。沒有風,蒲棒頂端的灰藍色煙霧軟綿綿地直插到天上去。沒點燈。後來我發現,整個風起澱晚上都不點燈,以免引起義和團的注意。生逢亂世,所有想過安穩日子的人,都把自己深深地埋進黑暗裡。

  老秦在愁苦地抽著旱煙袋。如玉把水壺裝滿水,送我到碼頭邊,周圍一個人沒有。我說,我歡喜你。她說,上船。我說,明天,還來。她搖搖頭。我說,那,什麼時候,來?她說,快上船。我上了船,又說,我歡喜你。她揮揮手,問我,你,住哪裡?她也結巴了,做一個枕手睡覺的動作。我指指遠處那片黑壓壓的蘆葦蕩。她讓我等一下,回家拿了十幾根幹蒲棒。蘆葦蕩裡的蚊子大如蒼蠅,能吃人。我划船遠去,快到蘆葦蕩,回頭看見一個黑影子坐在秦家碼頭上,我舉起一隻槳,她站起來,揮一下手,轉身進了院子。

  沒有風蘆葦也在激蕩,好像有人下了命令,先從東邊往西邊傾,再從西邊往東邊倒,反反復複。它們沒完沒了地晃蕩了一夜。夜間水上的濕寒我不怕,蚊蟲的叮咬我也不怕,黑暗中各種奇怪的叫聲我也不怕;夢見我的小船順水漂遊,一路闖過白河河口進到渤海灣,然後穿過黃海和東海進入太平洋,我嚇醒了。在夢裡,我知道我離如玉越來越遠。但無論我如何拼命撐篙劃槳,船都堅定地往東南方向跑,而且越跑越快。我害怕我離如玉越來越遠。

  醒來後就再沒睡著,突然想抽根煙。我借著天光找到幾片乾枯的蘆葦葉,揉碎後塞進一根蘆柴管裡,吹亮蒲棒借了個火,抽起來。這輩子沒抽過那麼心酸的煙。

  天亮後我開始考慮吃的問題。必須吃點有營養的,要不骨頭長得太慢。我撐著船在蘆葦蕩裡緩慢地遊動,驚飛了不少野雞野鴨。抓住它們太困難,又不敢用槍,槍一響,我連蘆葦蕩都沒得待了。想抓魚,技術更跟不上;抓上來也未必會吃,刺太多,我被卡過好幾次。真佩服中國人,一塊魚肉夾進嘴裡,舌頭轉一圈刺就全吐出來了。繞了一大圈,兩手空空,因為撞到了一個鳥窩,才發現錯過了一種美食,我可以搜集各種鳥蛋啊。野雞蛋,野鴨蛋,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鳥蛋。鳥蛋比雞蛋小,味道卻更鮮美,生的熟的都好吃。開始幾天生吃,磕一個洞,直接倒進嘴裡,後來如玉帶來一個泥瓦罐,我就把鳥蛋放瓦罐裡用水煮著吃。那個廣口瓦罐不僅煮過各種鳥蛋,還煮過魚。

  事實上,我很快就掌握了釣魚和吃魚的技巧。如玉還帶來了魚鉤和一截魚線,偷她爹老秦的。一個人的水上生活的確不太好過,不過習慣就好了。如玉陸陸續續帶來各種材料,我把船艙修繕一新,雨來了也不必擔心水漫金山。在一個月的水上生活中,兩件事至為重要:一是及時地把船轉移到另一片蘆葦蕩;二是如玉願意隔三岔五來一次我的小船,當然都是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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