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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從臨清到天津,就航行來說,是小波羅從杭州出發以來,走得最快的一段。中間除了找醫生、採辦日用品、必要的休整,和因為夏季的風雨不得不停下來,其他時間他們都在行船。最多一天走了二十一個小時,老陳和大陳小陳輪流掌舵。這一段航程,若干年後謝平遙他們回想起來,第一感覺就是趕路、趕路、趕路,一路走得飛快;第二個感覺與第一個完全相反:慢,慢得不得了,慢得所有人都焦慮、揪心、驚慌失措。

  小波羅的傷口不像上次那樣,慢慢癒合,而是三天之後出現發炎症狀。發紅,越來越紅。開始以為是天熱,傷口通風不夠,晾開來;又等兩天,已經不是紅的問題,出現了白中泛黃的膿點。船停下來去找大夫。大夫沒當回事,做了消炎處理,開了方子,按劑量服藥即可。繼續走。藥不管用,傷口在惡化。紅腫的化膿面積在大幅度增加。小波羅開始出現高燒、畏寒、身體的某些部位會突然疼痛等症狀。飯量大大減少,經常飯菜端過來,看一兩眼就飽了。邵常來拿出平生所學做出的麻婆豆腐,他也沒什麼興趣。

  到滄州,找了一個在當地相當著名的鄭大夫。此人曾在南洋念過兩年醫科,對外穿長衫,回到診所就一副西洋打扮,天再熱也要穿上白大褂。他斷定小波羅得的是敗血症,這種病在過去也叫膿毒血症、菌血症。他把從南洋帶來的英文版醫書找出來,翻開給小波羅和謝平遙看,逐條對照,多數症狀都吻合。他對自己的診斷相當自信,順帶對中醫和時局做了點評。他認定小波羅的病是被運河沿岸的中醫耽擱了。庸醫誤人啊,他說,多吃幾斤橘子就能預防這種病,古代的船員都知道這麼幹。那幫中醫整天神神道道,還望聞問切,shit,完全是瞎搞。我就不相信兩根手指往腕子上一搭,能「切」出個什麼真理。還有咱們這帝國朝廷,這裡沒有吃公家飯的吧?謝平遙說沒有。護衛他們在山東最後一程的德州士兵,進入直隸境內前也撤了。直隸省沒有下達護送命令,他們又成了一條純粹的民間船隻。

  南洋學成歸來的西醫把辮子塞到白大褂裡頭,繼續發表演說:「要我看,咱們大清國就一直沒找對跟洋人打交道的方式。要麼暗通款曲,私下裡能穿一條褲子;要麼轉過身就翻臉。要不是各地的教會醫院都被毀了,迪馬克先生的這點小毛病怎麼會拖延成這樣?還有用義和團去對付列強,怎麼想的!你們知道嗎?」他把腦袋伸到謝平遙面前,近得謝平遙能數得出他兩道稀疏的眉毛一共有多少根,「聽說去年義和團進京,端王特地把義和團的大師兄們招去,給皇太后表演刀槍不入的神功。梆梆梆表演完了,皇太后當場嘉許,說賞。等大師兄們走了,榮祿問太后,您信麼?太后說,把戲是假的,幾十萬條精壯漢子是真的,打起來,可以用他們去堵洋人的槍眼嘛。」說完了,他大笑不止,一直笑到眼淚流出來才停下來。

  謝平遙被笑蒙了,這傳聞好笑麼?他沒有看旁邊的孫過程,不知道他作何感想。「那鄭大夫認為應該如何處理與列強的關係?」

  「我哪裡知道?肉食者鄙,這事不該我幹。想必謝先生知道?」

  「慚愧,在下才疏學淺,豈敢置喙。」

  「那謝先生的意思是,不懂就得沉默,聽之任之?」

  「在下絕無此意。天下興亡,匹夫

  有責;我跟鄭大夫一樣贊成顧炎武先生的觀點。」謝平遙不喜歡此人誇誇其談,但對方言之成理。他倒是發現自己這些年懈怠了,憤怒與激情因為無奈而日漸消磨,而長途水路上,單一的生活與景觀更加劇了這一消磨。他在大夏天裡打了個激靈。

  被燒得暈暈乎乎的小波羅此刻睜大眼,說:「大夫,趕快開藥吧。」

  南洋回來的西醫鄭大夫許諾,照他的方子,船到天津衛,小波羅就可以活蹦亂跳地下船了。到那時候,肚皮結實得可以入洞房。這個粗俗的比方成了滄州到天津的旅程中唯一的亮點。一旦小波羅因為病情的惡化、傷口腐爛散發出的異味,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疼痛和不適,失去信心、情緒變壞時,謝平遙他們就以該西醫的語錄鼓勵他。開始的確能管上一陣子,三次以後就不好使了,因為小波羅的病情的確越來越嚴重了。

  半路上小波羅開始抽搐,此前沒有過的新症狀。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突然失控,不停地哆嗦抽搐。有時候只是腮幫子抖,像嘴裡突然生出一隻手,想起來就把腮幫子揪著往裡拽,換個時間又握成拳頭向外捅;這種時候小波羅就會下意識地咬緊牙關,身體也跟著不自主地後仰。咬咬牙無所謂,後仰是個麻煩事,一不留心就把傷口扯開了,眼看著傷口越掙越大。

  傷口的化膿的面積越來越大,發出腐爛的異味,開始只是細長的一股幽幽飄蕩的異味。邵常來端著碗碟進船艙,喂小波羅飯菜時,他以為是菜炒出了問題,湊在盤邊使勁嗅,沒出岔子啊。一抬眼,看見小波羅肚皮上紅豔豔、黃彤彤、白森森千頭萬緒的糜爛傷口,明白了。小波羅肯定也明白了,那頓飯他吃得更少了。很快異味如細流入海,洶湧澎湃起來。兩天后,孫過程推門進艙,想扶小波羅稍微坐起來一點,腐肉的臭味如同一隻拳頭,結結實實地劈頭打到他臉上,孫過程差一點沒忍住吐出來。他跟謝平遙表達了憂慮。謝平遙說,隔著一面牆,他對小波羅的病情每一點惡化都了如指掌。他的窗戶和小波羅的相隔最近,異味的一絲一毫變化,他都明白,但沒辦法,世上諸般事情都可以分擔,唯有疾病等少數幾樣,多親密的也愛莫能助。

  鄭大夫的藥繼續吃,燒是降下來了,抽搐加重,動輒大汗淋漓,對外界的刺激也更加敏感。水上生活嗓門都大,來往船隻上哪個人高喊一聲,小波羅的身體都會有反應。夏天水面上雷電頻繁,霹靂響了,閃電亮了,小波羅一觸即發,劇烈的抽搐讓身體彈跳不止,即使把小波羅的胸部以下捆綁在床上,也沒法阻止傷口綻裂。

  而如此劇烈的抽搐經常導致呼吸困難。一天下午,謝平遙、孫過程正和小波羅聊運河,一個球狀閃電落到岸邊,小波羅應激而動。整個人像一塊顛動不止的木頭,硬邦邦的,謝平遙和孫過程一起按住他身體,依然無法讓他平靜下來,腰背哐啷哐啷地撞擊床板。謝平遙摁著小波羅的兩個肩膀,突然驚叫一聲。小波羅張大嘴,兩眼圓睜,一臉即將窒息的驚恐。謝平遙趕緊關上窗戶,按小波羅的胸口。幾秒鐘後,小波羅一個深呼吸,慢慢恢復正常。

  這肯定不再是簡單的傷口問題了。謝平遙把整條船上的人都召集起來,沒有人能夠綜合這些症狀做出可靠的判斷。當務之急是到天津,天津是他們可能找到洋人西醫最近的地方。老陳決定從今天起,日夜兼程。他們在一個小碼頭採辦了足夠吃到天津的食物和日用品,揚帆起航,需要拉纖的航段,讓孫過程趕緊下船交涉,絕不無謂地浪費時間。

  出發前老陳照例去廟裡。那座破敗的廟裡供奉了各路神仙。東倒西歪的尊者、菩薩、聖人和龍王分處小廟的各個角落,只有財神是完好地站在原地。老陳全都拜了。跟在他身後的孫過程也全拜了。老陳問:

  「還為你哥拜?」

  「為迪馬克先生。希望他好起來。」

  一路順利。青縣之後就是天津,過九宣閘、靜海、楊柳青進入海河,船停靠在河邊靠近德國租界的一個碼頭上。威廉街上有家英國醫生開的診所,在整個租界區都頗有影響。家住索爾茲伯裡巨石陣旁邊的萊恩醫生擅治各種疑難雜症,據說有人慕名,從英國本土不遠萬里來求醫,不知道是不是訛傳。在謝平遙他們看來,小波羅這早已是疑難雜症了。在路上他一度昏迷,還有一陣子腦子明顯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

  他們在萊恩診所排隊候診。前面約了萊恩醫生的有五個人。診所是套白色洋房,萊恩醫生全部租下來,他之外還有三位醫生、六名護士。那三位醫生主要負責常見病,以及婦科和產科。輪到他們,謝平遙和一名護士把小波羅推進診室。萊恩先生瘦高、優雅,戴眼鏡,一口倫敦腔,說話時習慣性地用酒精棉球擦已經不能再乾淨的指甲。他先向謝平遙瞭解相關情況,然後請他在外面等。他要和病人再詳細交流,隨後開始檢查診斷。

  等了有一個半小時,也可能更久,護士拿著各種儀器來來回回進去四次。第五次從診室出來,推著小波羅。萊恩醫生讓謝平遙進去,他有幾句話要跟他說,小波羅將由護士移交給等在外面的孫過程。小波羅躺在四輪小車上,問萊恩醫生:

  「能告訴我嗎,究竟是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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