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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二天他們睡到了半上午才醒。夜裡蚊子成群地撲上身,一點沒感覺,起床後在身上摸到了層層疊疊的小疙瘩。他們,其實就是小波羅和謝平遙,別人已起床多時了。不過起來也沒事,除了每天早上例行的那些,比平常多做不了哪怕一件事,因為天不好。北邊半個天都像墨染過的,黑暗緩慢地向這邊推進,緩慢得近於不動。

  沒有風,碼頭上的樹梢紋絲不動。帆再大也等於擺設。等小波羅和謝平遙起床了,大陳和小陳開始划船離開碼頭,慢悠悠往濟寧走。快到濟寧,突然起了大風。因為頂著風走,帆還是用不上,任哥兒倆如何使勁兒,孫過程跟士兵魯和錢都上了,還是沒法讓船前進一尺。不僅不進,還被風吹得倒退。老陳趕緊靠邊落錨,免得一不小心被吹翻。

  等會兒風小了,他們起錨繼續划船往前挪。剛走一小段,風再起,船又倒退著停下了。幾場風之後,船沒怎麼挪窩,烏雲被吹到了頭頂上。銅錢大的雨點扭曲著砸到船上,乒乒乓乓響,像幾百掛鞭炮同時在放。十個人都縮進艙裡。

  大半個時辰後,雨點變成豆大的了。小陳出門往河裡撒尿,半個身子濕淋淋地回來,說風向變了,應該是扯帆的好時候。爺兒仨就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到雨里拉起錨,升起帆,解開拴在河邊柳樹上的纜繩。掌舵,划船,起步之後,果然速度不錯。好風憑藉力,他們終於在電閃雷鳴和又一場大風雨之前趕到了濟寧。

  碼頭滿了,擠滿了各式船。一眼望去全是桅檣、屋簷和篷頂,船與船之間完全看不見水,插根針進去都不容易。碼頭上鐵鑄的鎮水獸,兩隻龍的子孫,趴在岸邊兩百年了,兩百年裡它們也沒見過哪一天泊了這麼多船。上走下行都慌慌張張地停靠這裡,不敢動了。老陳只好跟小波羅、謝平遙商量,把船停靠在距離大碼頭幾百丈之外的一個小碼頭。那地方靠近運河的一條支汊,好在地方寬敞,他們這麼大船可以從從容容地泊進去。

  全安頓下來早過了晌午,午飯都沒顧上吃。兩頓變一頓,反正落著雨,哪裡也去不了,早晚都不重要了。士兵魯和錢今天肯定回不去,索性再待一天;明天晴好了,把小波羅一行交接給濟寧的衙門,此行順利結束。

  孫過程別有心事。今天是哥哥生日,孫過路多半已經不在了,他想找個館子,給哥哥夾幾筷子菜,敬兩杯酒。私下裡他跟謝平遙講,想抽空離開一會兒,正好魯和錢在,小波羅不會有意外。謝平遙說,可以在船上操辦這個儀式啊。孫過程不願意驚動大家,冥誕是白事,不吉利,離船越遠越好。謝平遙想也是,幹一行敬一行的規矩,就掏出一些零錢,務請孫過程代他和小波羅表達一番心意。

  簡單吃過午飯,孫過程想下船,大雨把他堵住了,船劇烈搖晃起來,艙外有大風和雷電。他們開始關在各自的艙房裡,後來自然地聚到一起。這種極端的天氣極少見到,恐懼讓他們只有看見相互的臉才能稍稍有所緩解。天黑得如在深夜,只有閃電出現的一瞬間才能讓人想起這還是白天。孫過程把窗戶打開一條縫,足以瞥見雪白和幽藍的閃電垂天而降,雪白的像一柄突然分叉的長劍,幽藍的如大樹糾纏的根須,一把抓住半個天空;而風雨抓住這一條窗戶縫,及時地像刀片一樣切進來,孫過程覺得半張臉猛地一涼。

  船繼續顛蕩。每一次大風刮來,屋船從桅杆頂端到龍骨到整個船體都震顫不已,大風簡直要把船撕成碎片。小波羅把茶碗抱在懷裡,免得滑下桌面,雷聲響起,他感到茶碗也跟著嗡嗡地響。風把船吹得橫過來,緊緊地貼在碼頭邊的木欄杆上。風暴如此酷烈,老陳一家開始還擔心船隻受損,後來擔心被另一種恐懼和孤獨感取代:在這個電閃雷鳴風雨漫天的世界裡,他們逐漸覺得仿佛置身荒島,打開門,再也不會見到第十一個人,也再回不到那個車水馬龍、繁華祥和的世界。膽子最小的不是陳婆,是邵常來,他忍不住要抱怨老陳,沒有把船停在那個熱鬧的大碼頭。不過大風止息後,他又及時地向老陳道歉,慶倖他們占了這寬敞的小碼頭;大碼頭上的船隻因為停靠過於密集擁擠,相互衝撞,一半船隻都被對方撞壞了。

  大風止息時已近傍晚,船終於安穩,雷電也消停下來。天一點點清亮,恢復了陰天傍晚該有的樣子。雨小了一些,還在下。大家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下來,長舒一口氣。孫過程撐把油紙傘上了岸,他打算先去一處廢棄的糧倉門口給哥哥燒兩刀紙,然後去看那家叫「喜相逢」的小館子還在不在,他和哥哥去年曾在那裡吃過飯。如果在,他就點幾個哥哥愛吃的菜,要一壺酒,他要給哥哥送行。

  那糧倉也是兄弟倆待過的地方。濟寧是漕運最重要的幾處中轉站,沿運河佈滿了大小糧倉,大的是官倉,裝漕糧;小的多為私營,輾轉倒賣糧食,賺點小錢。去年他們哥兒倆為了匯入義和拳的大部隊,跟著東平的一幫弟兄東奔西跑,來過濟寧,在離太白樓不遠的一處廢棄糧倉住了十來天。休養生息、等待機遇之外,也招納了各地流竄到此的一干江湖兄弟,隊伍一下子壯大不少。然後眾兄弟一同折身北上,經直隸過天津,曲曲折折到了北京。

  因為大雨,運河水暴漲,眼見著波浪爬上護坡,大一點浪頭都能濺上腳面。河堤泥濘不堪。孫過程在一家喪葬店買了十刀燒紙抱在懷裡,徑直往糧倉走。路邊的店鋪比去年多了一些,濟寧正從大旱和饑荒裡慢慢緩過神來。「滿麻燒餅」店剛出一爐新餅,餅香味穿過水淋淋的街道一直送到孫過程的鼻子裡。去年他和哥哥經過這裡,正饑腸轆轆,孫過路買了三個,哥哥吃一個,他吃了兩個。他把落在手心裡的幾粒芝麻都舔乾淨了。孫過程到路對面買了三個。這一次,他要分兩個給哥哥,自己只吃一個。

  糧倉還在,依然廢棄。爛了半截的板門斜吊在門框上,糧倉裡黑燈瞎火,遠遠就能聞到黏稠的濕霉味。如果沒有雨聲,在點燃火紙的地方,孫過程一定也能聽見昏暗的糧倉裡老鼠成群結隊追逐嬉鬧的聲音。還有蟑螂和其他不勝數的潮蟲。孫過程在糧倉前的槐樹底下點起火,樹冠幫他遮了雨。

  十刀紙燃起來火勢相當壯觀,火焰直往樹冠上飛。受潮的火紙發出的濃煙也相當可觀,孫過程被熏得鼻涕眼淚一把,咳嗽起來。除了他的咳嗽聲,他還聽到陌生的咳嗽聲。很快聽見有人踩著泥水從身後走來。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沒打傘也沒戴斗笠。年輕人黑著臉說:

  「你誰啊,跑這地方來燒紙?上墳找錯地方了吧?」

  孫過程沒理他。

  「嗨,說你呢!」年輕人一腳踩到了幾張沒燒到的火紙上。

  孫過程抓住那人的腳脖子,只一拉,小夥子一屁股摔倒在泥水裡。

  「張叔!張叔!拴木哥!」小夥子倒地後就喊,「有人起屁了!有人起屁了!」

  孫過程想,這小子是山東口音啊,怎麼知道東北黑話?在北京他認識幾個東北來的拳民,他們把「鬧事」叫「起屁」。

  從暗黑的糧倉裡走出來兩個男人,邊咳嗽邊喊:「牛子,天塌了?」

  牛子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孫過程,「他跑我們地盤上燒紙!他還打我!」

  孫過程還蹲著,用路邊撿到的樹枝扒拉火紙,背對身後的人說:「家兄生日。冒犯各位,請多包涵。」

  一個人說:「你哥生日,你燒什麼紙!」

  「家兄命短,不在了。」

  「人死為大,你先燒。燒完了說。」

  「張叔,他還打我!」

  「閉嘴!」張叔說,「找件乾淨衣服換上。」

  孫過程沒起身,也沒抬頭,直到把所有的火紙都燒完。小夥子踢踢踏踏去換衣服了。張叔和拴木哥抱著胳膊,一直站在孫過程身後的雨地裡,直到他把所有火紙都燒完。孫過程面對一大堆灰燼跪下,說:「哥,過程拜送你走好!」然後站起來。

  「你——」張叔的聲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往前走到槐樹底下,指指孫過程又指指自己,「你看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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