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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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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室燈火通明。守備和小波羅坐在上首兩把太師椅上,謝平遙和守備戴涼帽的下屬坐下首,孫過程和那兩個侍衛站在門外。守備留著兩撇末梢上翹的鬍子,他問小波羅喝什麼,有酒、咖啡和茶。守備府裡竟然有咖啡,小波羅和謝平遙都驚訝。守備大人呵呵地笑,南陽雖小,南來北往的卻是全世界的人啊,每人留下一點東西,操辦個萬國博覽會應該問題不大。小波羅要喝茶,因為守備大人說,是穀雨時採制的太平猴魁,前幾天剛運到的。 丫鬟泡好茶端上來,味道果然不俗。開始只閒聊,貴國人民生活如何,來中國有何貴幹、是否習慣、感覺可好,等等。說話時守備不停地轉動右手大拇指上翠綠色的虯角扳指。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鑲了血紅瑪瑙的戒指。丫鬟又上來添水,蓮步輕移,從裙子裡偶爾露出小小的腳尖。守備大人問他還有什麼疑惑,小波羅就問起了女人的小腳: 「咱們這女人的腳,非得裹嗎?」 「要裹。」守備大人說,大扳指轉得更快了,兩個腳尖也跟著有節奏地抖。「女人雙腳要解放出來,人會變得強壯。男人已經很強壯了,強壯的女人要跟他們聯合起來,就會對朝廷造成威脅。」守備大人停下轉扳指,側側身子對著北方抱起了拳。 謝平遙先笑起來。小波羅跟著也笑起來。然後守備大人和下屬也笑了。孫過程伸頭往裡看,正看見守備大人笑得拍起了茶几,太平猴魁茶水從茶碗裡濺出來。站在對面門旁的一個侍衛板著臉咳嗽一聲,孫過程把腦袋縮了回去。 茶過三巡,守備入了正題。先誇獎座下陪同的劉大人,幸虧劉大人佈置的眼線好使,要不就錯過了一件大事。「上頭有令,」守備大人又側身抱一下拳。「舉凡途徑本省的外國友人,一律登記在冊,要保證你們的安全。這位迪馬克先生肯定也清楚,這兩年拳匪鬧得凶,傷害了不少無辜的民眾,也殃及了部分外國友人,對此我們甚感慚愧。朝廷、皇上和太后也惱火得很,所以上頭責令,務必保證洋人的身家安全。我天朝泱泱大國,朗朗乾坤,如果連諸位友人的安全都解決不了,豈非顏面掃地!邀請迪馬克先生來鄙府小坐,即是知會一聲,在本府轄區內,爾等安危萬無一失。儘管放心吃、放心睡、放心玩,有什麼需要,著劉大人差辦即可。是不是,劉大人?」 劉大人站起身,「隨時聽候大人和迪馬克先生吩咐。卑職願效犬馬之勞。」 「這正是南陽和微山湖的好時候。劉大人明天方便了,可帶迪馬克先生他們走一走看一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魁星閣、文公祠、大禹廟、二爺廟、楊家牌坊,皆有可觀者。因為地處漕運要塞,先皇康熙爺、乾隆爺下江南也多次經停本地,留下了很多珍貴的歷史遺跡。禦宴房你們吃過了,還有皇宮所、皇糧殿。咱們乾隆爺雅興飛揚,還給馬家店御筆題了匾額,他老人家跨過的門檻還在,你們也可以去瞻仰瞻仰嘛。迪馬克先生,還有什麼需求,儘管提。」 守備語速緩慢。小波羅聽不懂,總跑神,又得硬著頭皮坐著,沒事幹,他喝完茶水就從茶碗裡撈出太平猴魁,細長的葉子一片片鋪展到茶几上。待謝平遙把守備的一長串話翻譯過來,最後一片茶葉也妥帖地攤平整了。小波羅把攤平的第一片茶葉拈起來,說: 「謝謝,沒什麼需求。不過,要是能有點太平猴魁就更完美了。」 「好辦。劉大人,明天給迪馬克先生弄兩斤帶上。」 劉大人齜牙咧嘴地說:「回大人,咱們整個守備府也就不足一斤啊。」 「讓他們去買嘛。」 「回大人,此茶原名『太平尖茶』,產量極低,有錢也難買。咱們守備府,只有大人才喝得上。今天沾了洋先生的光,卑職也是頭一次嘗到味兒,果然是好。」 守備大人笑了,「這洋人口味挺刁啊。」又轉起了玉扳指,「沒關係,留二兩待客,其餘的都給他。我就不信了,咱們大清國地大物博,幾片茶葉也種不出來了?給他!」 茶敘結束。守備大人休息,由劉大人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去客棧。守備府已經給安排好了住處,這也是保證安全的環節之一。小波羅和謝平遙被劉大人直接領去客棧,讓孫過程去船上取相關行李。小波羅特地囑咐,拐杖別忘了帶上。孫過程又有了一個去留的問題,住哪兒?由此決定拿不拿換洗衣服。謝平遙問劉大人。劉大人說,客棧,三間房。 這一晚開頭孫過程睡得挺香,後半夜折騰了很久才睡著。半夜起來去茅房,開門嚇一跳,門旁貼牆站一個人。那人正站著打瞌睡,後腦勺一下一下地磕牆,被開門聲驚醒,也嚇了一跳。一個士兵。再往旁邊看,還有一個士兵。看明白了,他們在保衛小波羅。小波羅住在他和謝平遙中間,所以兩個士兵一個站在他和小波羅的房門之間,一個守在小波羅和謝平遙房門之間。儘管他知道沒他什麼事,內心裡還是犯嘀咕。茶敘時守備說到拳匪,他心裡頭就咯嘣一下。世事多變,波詭雲譎,誰能知道去年上半年義和團還在被鎮壓,年中就成了朝廷暗中結盟和利用的對象;到了年底和現在,洋人的腰杆又挺起來了,義和團被迫解散,又成了罪人。據說不少地方官府在強硬地通緝去過北京的拳民。消息紛紜,孫過程也搞不清真假,不得不懸著一顆心。 從茅房回來,孫過程在黑暗裡睜了一兩個時辰的眼。想到他和哥哥短暫的義和團生涯,想到哥哥孫過路。如果孫過路在他們離開清江浦後就被拋屍荒野,那現在他的白骨已經暴曬在太陽底下很多天了。孫過程掐著指頭算了算,再過些天就是哥哥生日了。他死後的第一個生日,叫冥誕。天快亮時,他才在門口那哥兒們後腦勺的撞牆聲裡睡著了。 第二天,他和兩個士兵就熟了。高個的姓魯,矮個姓錢。南陽不大,但邊邊角角都看一遍,兩天還差點沒夠。劉大人盡職盡責,大部分時間都親自陪同,因此走到哪兒都有人伺候。不管什麼館子,坐倒就吃,吃完推開飯碗抹抹嘴就走。孫過程和士兵魯、士兵錢只要不掉隊即可,劉大人的官服是最好的保護,行人和看客遠遠就避開了。小魯和小錢跟孫過程年紀相仿,話多,尤其小錢,沒話也能扯半天,孫過程抱著胳膊不吭聲,跟在一邊聽也覺得這世界很美好,凡事喜氣洋洋。他們三個後邊跟著邵常來和大小陳,難得來這裡,都跟著轉轉。老陳兩口子留下來守船。他們說,一把年紀,該看的都看了,不該看的看了也沒用。日子難過,好奇心都被生活榨幹了。 就這麼逛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啟程。船劃到客棧附近的碼頭接小波羅他們之前,老陳兩口子趕早去了一趟龍王廟。兩個人虔誠恭敬地給龍王各磕了三個響頭,從供案上取下籤筒,每人搖出一注簽。兩口子搖出的是同一注簽:遠行無虞,一帆風順。對跑船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簽麼?一大早的碼頭就熱鬧。有家孩子做滿月,幾個大人在附近奔走,找賣雞蛋的。當地的風俗,滿月這天要給舅舅家送雞蛋。看放在岸上紅漆剝落的大木箱,總得有六百個雞蛋才能裝滿。老陳站在船尾,威武地向送行的劉大人揮手,旁邊站著陳婆和邵常來。大小陳在準備開船,小波羅、謝平遙和孫過程站在甲板上告別。他們船後還牽著一條烏篷船,士兵魯和士兵錢受命護衛他們一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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