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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哥哥又給了他一個耳光。「錯!你還忘了這世上只剩下了我們兄弟倆,爹娘他們都死了。你忘了爹咽氣前怎麼跟我們說的?」

  「沒忘。咱爹說:就你們哥倆了。咱爹說完就死了。」

  「難得你還記得。哥哥就你這一個弟弟了。哥還想你能回去,回到老家去。把咱們家的房子拿回來,把咱們家的地拿回來。哥還想著,清明到了,你能把咱們親人的墳圓一圓。」

  「這跟洋鬼子有什麼關係?」

  「你得活著。你的刀上不能再沾一滴血。」

  衙門裡貼出告示:滅洋者,殺。

  「可那些死去的兄弟——」

  「跟這個洋人有關係嗎?」孫過路舉起手,又放下。他對弟弟說,「我其實想跟這個洋人說另一個傳教士的事。咱們所有人都在算著一筆糊塗賬。滄州二里灣的鎮子上,那個比利時人。那天你和其他人去了另外一個鎮子。那個比利時人叫戴爾定,三十五歲——」

  那時候孫過路的左胳膊還好好的。他們八十多號拳民照上頭的指示去二里灣,檢查傳教士的「任務」。此前已經有人專程知會過,該做什麼那洋人很清楚。他們穿過焦渴的野地和塵土飛揚的道路,黃昏時分趕到二里灣的小教堂。領頭的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比利時人正躺在逼仄的臥室的床上睡覺。他們讓他起來,他一動不動。領頭的揪著他的衣領讓他起來,發現拎起來的是一個平直的身體。比利時人穿戴整齊的身體已經硬了。他完成了他的「任務」。到現

  在孫過路也不知道比利時人是如何自殺的,但他和其他拳民一起,看見了戴爾定的遺言。寫在一張紙上,折在枕頭邊。戴爾定的漢語說得很好,漢字書寫稍微差一些,不過該表達的也都到位了:

  在這窮鄉僻壤能夠尋到另外的羊,是何等的喜樂。我帶領的少量西藥和我僅有的皮毛醫護常識,全部派上用場了。真的,看到他們那樣的苦,跟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一樣,我非常難過。這一天的工作完畢了,時針正指著那個時辰。我讓工人們回家休息了。我已經準備好了。若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無憾。我沒有後悔來中國,唯一遺憾的是,我只做了這少許。永別了。

  當時孫過路也沒多想,不過又是洋鬼子的高調。洋鬼子都該死,沒什麼好說的。他們把戴爾定的屍體拎到教堂外,架起了木柴準備放到火上燒。他發現十丈之外的一棵枯樹底下聚了好多當地人。火點起來,火苗逐漸壯大,孫過路看見近百號男女老幼動起來,繞著那棵枯樹一遍遍地轉圈。火熄滅,他們也停下來,重新在樹底下站成一群。天黑下來。孫過路走過去,問他們剛才在幹嗎。一個老太太突然哭起來,說:「他是個好人。他救過我們的命。」很快孫過路就聽到一片壓抑的抽泣聲。

  回到拳民的陣營裡,領頭的問:「他們在忙啥?」

  孫過路說:「他救過很多人的命。」

  謝平遙說:「哪裡都會有壞人,哪裡也都會有好人。」

  領頭的說:「屁,大鷹鉤鼻子,兩隻眼深得能養魚,長成那樣能有好人?」

  旁邊人說:「其貌不同,其心必異。毒藥和蜂蜜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孫過程說:「他們就是裝好人,包藏禍心,蜂蜜裡摻著毒藥呢。」

  領頭的說:「沒錯,這些人就是被他們的蜂蜜給迷惑了。」

  孫過路說:「過程,你把這意大利人的毒藥找出來我瞧瞧?」

  小波羅問:「你們嘰哩呱啦在說啥?」

  謝平遙說:「說你們外國人沒一個好東西。」

  小波羅說:「我就是個好東西呀。」

  孫過程說:「好吧,跑了大半個中國,終於碰上了個好東西。」

  謝平遙說:「惡行必須嚴懲。但也得小心,沒有任何正大的理由可以成為濫殺無辜的藉口。」

  孫過路說:「大人說的是。我們曾一門心思扶清滅洋,轉眼衙門又在要我們的命。哪有什麼裡外,不過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正說著,豹子和李大嘴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過路哥,」豹子還沒進門就喊,「酒肉來啦!」李大嘴也喊:「過程哥,我擔保你沒吃過這麼好的五香口條。」

  孫過程對謝平遙說:「我聽我哥的。得麻煩您讓這位洋先生歪倒在地上,能嘴歪眼斜更好。」

  謝平遙對小波羅說了。小波羅說,沒問題,這事他在行,面部肌肉瞬間調整到位,五官突然像被一隻手攥到了一塊兒,嘴裡也有模有樣地哼哼起來。

  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小波羅和謝平遙吞著唾沫在一邊看著。豹子問孫過路,是不是給他們倆也墊巴一點?孫過路說,剩下了再說。豹子和李大嘴先是舌頭變大,然後眼睛發直,到了半夜,腰怎麼都直不起來,最後倒到一邊睡著了。孫過路單手給謝平遙松了綁。讓弟弟解開小波羅的繩子,孫過程勉強照著做了。事不宜遲,現在就走。孫過路讓弟弟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沿運河先往前走,盡可能走遠一點,他去清江閘口通知陳改魚,明天一早過了閘,船在下游與他們三人會合。孫過程問:

  「哥,那你呢?」

  「大哥待咱們兄弟倆不薄,我得留下來給大哥一個說法。」

  「那我送完了大人他們就回來。」

  「你不能回。」孫過路轉向謝平遙,「如果大人信得過,身邊還需要個肩扛手提的勞力,就求大人帶上我這弟弟。他有的是力氣,也有一副好拳腳,十個八個人近不了身。北邊不太平,水路上變數也多,過程興許可以搭把手。」

  孫過程不答應,堅持送走他們就回。孫過路舉起那只獨臂,晃了晃又放下,「你就聽哥哥這最後一回。咱們水渡口老孫家就剩你一人了,咬碎了牙你也得給我咽下去。」

  「哥!」

  「帶著大人他們趕緊走吧。吃的拿上。」孫過路把右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過程,看你的了。」

  他們在夜半分手。先前的行程安排裡,清江浦是要很逗留幾日的,有太多東西值得看。謝平遙也打算回家看看。孩子見風就長,兩個月不見,兩個娃娃肯定又長高了一點。太太是淮安本地人,儘管有娘家親友幫襯,操持兩個孩子的生活還是要費一些力的。尤其大的是男孩,剛進了學堂開蒙,開始鸚鵡學舌地誦讀詩書的同時,也逐漸頑劣,沒父親在跟前鎮著,對著一個小腳的母親,由不得會輕視幾分。太太小腳,卻是個讀書女子,懂得儀禮與大義,也理解丈夫的鬱悶和愁苦,也因此,辭職跑這一趟北上的長途,她完全支持。也因為太太的體貼,謝平遙過家門而不入,更感到慚愧,但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須把小波羅送到北京。

  在清江浦多待一個時辰就多一分危險。孫過路說,「大鬍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現在山陽縣署前的第一份義和團佈告,就有「大鬍子」的份兒。此人多年裡都是當地漕幫的領袖之一,風聞北中國鬧起來,他也登高振臂,隊伍嘩啦啦就拉了起來。不過他本人倒沒有率眾往北走,帶隊伍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那小子二十出頭,正是輕狂年紀,洋人不放在眼裡,洋人的槍也不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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