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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周海闊也問過祖父這個問題。祖父年輕時還見過,封面的小羊皮手感依然很好;只是紙頁泛黃,有些字跡也漫漶不清,即使在南方潮濕的天氣裡,紙張也乾脆,翻動時一不小心就會弄壞。念了大學,祖父偶爾回家還會翻出來看看;教書以後,慢慢就把這個本子忘了。到他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整天被拉出去批鬥遊街,突然想起了這個本子。準確地說,是他父母在老家想起來的。

  兩位老人擔心有人來故鄉抄家,尋找兒子的反動證據,趕緊找出那個本子,尋個安全的地方埋了起來。埋在哪兒,也沒告訴兒子,擔心兒子受折磨時挺不住,說漏了嘴。說漏嘴把書翻出來倒無妨,頂多把它毀了,關鍵是翻出來後,又成了人的罪證,等於雪上加霜。也擔心兒子知道以後,憋著不說也不行,那可是欺騙組織罪。等周海闊的祖父徹底平反,可以翻出那個記事本,曾祖父曾祖母已經雙雙過世,再無人知道它的下落了。祖父平反後,曾在故鄉的老屋前後掘地三尺,把老人家可能想到的安全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到晚年,有一天祖父正吃飯,突然放下碗筷,說:

  「為什麼就沒想過,那本子可能被燒毀了呢?」

  一家人也恍然。是啊,老兩口說埋起來,也許只為了寬慰兒子。這家傳的寶貝岌岌可危,算是受兒子的牽連,倘若毀掉,老祖宗是要怪罪兒子的;但留在世上,等於懷裡揣了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響了,於是老兩口甘當惡人,一把火燒了,以絕後患,對兒孫只說埋了,也免去了他們的心理負擔。一家人越想越有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第二天,祖父這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帶著身邊的兒孫一起去墓地,給先父母燒了兩刀紙,磕了三個頭。

  「本子上都記的啥?」邵秉義問。

  「不知道。」周海闊說,給邵秉義敬上一根煙,「祖父也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運河上航行日誌,好像說到馬可·波羅。其實對我們後人來說,本子上記了什麼不重要,它更像是一個信物和提醒,督促周家人把意大利語傳承下去。有時候我也想,如果義彥公遇到的是個法國人或者德國人,如果他碰巧又對法語或德語感興趣,是不是我們家祖祖輩輩必須學的,就變成法語或德語了?」

  「還是意大利語吧,」邵秉義吐出一口煙,「要不見到咱們家的羅盤,你還不一定知道是哪來的呢。」

  加上程諾,三個人一起大笑。

  這事就算定了:等星池下次來,就可以取回羅盤。原價。周海闊的意思是,若星池手頭緊,羅盤拿走,錢以後再說,不給也無妨。邵秉義堅決不答應,要是這樣,那羅盤就不要了。程諾說,嗨,好像又說回來了呀,這羅盤到底是重要還是不重要?三個人又大笑起來。

  邵秉義告辭時,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總想著該如何彌補一下。想到搭船過來時,跟船老大聊起小博物館客棧的收藏,船老大說,在咱們大山東,還愁尋不到老古董?前頭正挖呢,說是考古。一會兒說挖到了古墓,一會兒又說出土了一堆瓷器;公家挖,私人也跟著起哄,見空地就下鍬,聽說也挖出了不少破銅爛鐵和罎罎罐罐。喜歡破爛,到那兒收去啊,管夠。

  「就在前頭不遠,幾十里路,」邵秉義比畫著,「聽說原來是條運河支流,不知道什麼時候廢棄的。就那一塊。」老秉義又畫了一個圈。

  周海闊拿眼睛看程諾。程諾縮了縮脖子,說:「我也聽說了,周總。這不一直忙著說羅盤,沒來得及向您彙報嘛。」

  「那好,送走了客人,你可得說仔細了。」

  「放心,周總,」程諾悄悄地對周海闊做了個V字手勢,壓低了聲音,「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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