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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船主遇到短袖汗衫純屬偶然。黃昏時他們到達靠近鎮江城的最大一個碼頭。跑長途的老大和水手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心得之一是:若非必須,少在城市裡夜泊,一是擁擠,進出碼頭麻煩;二是費用高,泊船的錢貴,採買生活補給的花銷也高。穿過護城河,十米之外物價翻倍是常識。黃昏降臨,離城還有一段距離,老夏決定休息,泊靠在近城的一個古鎮上。停當下一個好位置,老夏囑咐大徒弟守船,他帶二徒弟和邵常來去集市。謝平遙陪小波羅上岸就近逛逛,差不多的時候回船吃晚飯即可。

  小波羅和謝平遙去了鎮上一家老府邸,南宋一個進士修的。可惜該進士幾代之後斷了香火,大宅子被別人輪流住,五六十年前開始荒廢,因為總鬧鬼。當地傳聞,每月初一、十五的後半夜,天井裡就有歌哭同時響起,腔調陌生,聲音有種陳舊的沙沙聲,仿佛穿越了漫長時空,風塵僕僕地趕到這個巨大的院落裡。小波羅他們倆進到府邸,看到房屋傾圮,雕樑畫棟油漆落盡,不免心傷。唯一的生氣是滿目的荒草和十來個乞丐、流浪漢,他們不怕鬼。不怕鬼的還有在宅子裡穿梭的狐狸和黃鼠狼,見到洋人也傲慢地豎起大尾巴。

  集市旁邊是貨運碼頭。該買的都買了,老夏師徒和邵常來準備回頭。也怪老夏自己多事,他想看看鎮江這邊上下的都是哪些貨。時局堪憂,客船的生意越發難做,他早就謀劃,尋合適的時候改行貨運。二徒弟和邵常來在水淋淋的石階前等,老夏背著手一家家貨船看過去。一家剛裝好大理石的船靠在碼頭上,船不大,裝貨也不多,但吃水很深。他看了半袋煙的工夫,想這大理石可能往哪裡運。運河上走大理石船,跑船的都知道。因為船重,一般船都不敢碰,撞一下得散架,所以見了就禮讓三分;承運大理石是個苦差事,掙的是血汗錢,跑船的就無所顧忌,起了糾紛可以不要命,搬起石頭就砸。老夏看完了,繼續往前走,一抬頭,看見傍晚的光線裡站著的短袖汗衫。穿的還是短袖汗衫,

  換了另一種灰麻色的。儘管天色暗淡,老夏還是在一瞥之間看見短袖汗衫的目光,也就是說,短袖汗衫也看見他了。老夏低下頭,裝作趕路要緊,也不再看下去,急匆匆離開了貨運碼頭。邊走邊在腦子裡回放看見短袖汗衫的場景:先是短袖汗衫,然後是他的目光,然後是他周圍的幾個人。幾個呢?五個?他閉上眼,看見了六個人。一個穿長衫,五個短打,六張陌生的臉。然後,他看見他們身後搭的一個涼棚,四根木樁,棚頂苫的是船上常用的雨布,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

  然後,他看見了那面繡著一個金黃的「漕」字的紅色三角旗,背後立刻出了一層汗。這樣的旗子見過不少,顏色和形狀各不相同,意思一樣:漕幫。往前數五到十年,見到這樣的旗子等於見到親人;現在遇上,只能怨你運氣不好,出門撞見了鬼。他沒聲張。回船上引火做飯,吃完了收拾停當,各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他跟大徒弟醒著,等其他人睡著了,碼頭也安靜下來,解纜起錨,篙下水務必要輕,讓船悠悠地走,如在夢中。

  從城外繞過,船行順利,一路把天走亮了。

  小波羅打開窗戶問:「到底怎麼回事?」

  「為避開漕幫。」謝平遙站到小波羅的床前。小波羅光著膀子坐在床上,他喜歡裸睡。為了讓小波羅迅速明白問題可能有的嚴重性,謝平遙補一句,「這個漕幫,你知道的,有時候像意大利的黑手黨。」

  小波羅身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撲通躺回到床上,說:「媽的,好吧。」

  遠遠看見揚州城,船老大就提醒小波羅和謝平遙,準備好下船。想看多久看多久,揚州是個慢城,可以把鎮江的時間補回來。最後他對謝平遙嘿嘿一笑,「還有漂亮女人。」這句話謝平遙也給小波羅翻譯了。小波羅打了個響指,也嘿嘿一笑,必須的,馬可·波羅為揚州廣而告之,整個歐洲都知道這地方出美女。小波羅甚至說得出揚州為什麼是個「美女窩」,很簡單:南來北往的男人多,南來北往的女人就多,南來北往的美女自然也多。運河線上的國際大都市嘛,漕運的中心,江南漕船都要彙集於此,名副其實的「銷金窟」,就像威尼斯。

  老夏對女人的事不避諱。吃了大半輩子水上飯,跑長途的孤寂枯燥,他早體味到了骨頭裡;在他的理解裡,男人需要女人,跟船需要水一個道理。小波羅更不會遮遮掩掩。李贊奇特別交代過,小波羅是個「正常男人」,羅密歐和朱麗葉的老鄉嘛,情感啥的需求多一些很正常。謝平遙回他,什麼是「不正常男人」?李贊奇說,不是不正常,是不能「正常」。咱們喜歡走極端,要麼動輒三兩下把自己扒光,要不就衣服穿得太多,左一件右一件,身上穿一堆,裡三層外三層,頭腦裡再穿一堆,怎麼脫都脫不徹底。別不好意思,咱倆都是。謝平遙不置可否,但他知道李贊奇也知道,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進揚州城之前,我們的謝平遙對女人存了一份心,但結果並不讓人滿意。他和小波羅去對了地方,卻見錯了人。就因為進「眾姑娘教坊司」之前,兩個人順道逛了一家倒閉的刻書局。

  如果那家名為「倉頡」的刻書局不是在去眾姑娘教坊司的必經之路上,如果倉頡刻書局不倒閉,門口不掛著一個「廢舊雕版折價鬻售」的招牌,他倆也不會側個身就進去了。「鬻」字讓小波羅大開眼界。到目前為止,他來中國後,這是他在招牌、告示、標語上見到的最繁複的字,他猜這個眼花繚亂的字一定極高深。謝平遙告訴他,沒什麼高深的,主要有兩個意思:一是稀飯;另一個是賣,買賣的賣。這地方原來是印書的,現在幹不下去了,印刷的工具在降價處理,賣。小波羅一定要進去看看,他說:

  「下半身的問題很重要,上半身的問題也很重要。」

  謝平遙想,這就是他媽的區別,這句話要他說,他一定會說成個比較級:「下半身的問題很重要,上半身的問題更重要。」

  倉頡刻書局倒閉了真是可惜,完好的雕版就不說了,單要處理的殘破缺損雕版就讓謝平遙眼珠子往下掉。有《注東坡先生詩》,有《二十四史》,有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有《山海經》,有《水經注》,有龔自珍的《己亥雜詩》,還有《竹西花事小錄》。店主特地給謝平遙推薦了後者,拿出一冊書,書就是那些雕版印出來的。此書謝平遙聽過,讀書時有個愛鑽牛角尖、好讀生冷偏僻之書的仁兄,對這本書有所涉獵,唾沫星子飛濺地給他們比畫過。此書刊行于同治年間,由芬力它行者等人所著,把揚州竹西一帶的八大家青樓詳細捋了一遍,既是當年竹西妓院行業一份詳實的調查報告,也是當時最可靠的買春指南。芬力它行者們把八家妓院的四十六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名妓寫得風流飽滿,一時間,不少男人聽見書名就開始流口水。

  謝平遙很想買下,無奈囊中羞澀,打過折那些雕版也不是個小數。店主也沒指望他買,只想讓他推薦給小波羅;錢這個問題上,洋人多半更靠譜。小波羅也喜歡,哪一塊他都喜歡,因為不認識漢字,哪一塊對他來說又都一樣,所以又不必非得買《竹西花事小錄》。他跟謝平遙說,東西太多帶不了,遼闊的大清國他才走一小半,好東西肯定不可錯過,但也只能意思意思了;何況,馬上還要去那啥呢。謝平遙就給他推薦了《己亥雜詩》中的一塊破損的雕版。那塊裡有他非常喜歡的一首詩,前些天剛剛重讀過: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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