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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二徒弟低頭不吭聲了。大徒弟對著北方慢慢微笑起來,一臉都是對邵伯閘的神往。二十年前,師父是他現在這個年齡。睡了第一個女人。大徒弟咽了一口唾沫。除了不懂事時牽過鄰居小姑娘的手,長這麼大他都沒正經地碰過一個女人。師父找他跑這一趟長途,條件之一是,回去就托人給他說個媳婦。南方平和,但天下熙攘,仍舊是兵荒馬亂,消息從北邊傳來無論走多少樣,越往北越不安全是肯定的,師父也不能睜眼說瞎話。所以師父也坦誠,他說師父也怕,大半輩子才掙下這條船。但這洋鬼子大方,一趟你就算立業了,再成個家,一輩子就安穩了。大徒弟沖著安穩二字,往北方走。

  拍照他是頭一回,除去小波羅和謝平遙,進到相機裡的人都是頭一回。謝平遙替小波羅對著來往的船隻吆喝,絕大多數跑船的都覺得這是個笑話,光陰大好,正是趕路時候,跑油菜花地照個什麼相,腦子壞了。他們笑兩聲船就過去了。上心的也有,一種是害怕,早聽說那玩意兒攝人心魄。據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就是先用那東西對著義和團和皇帝、皇太后一陣猛照。拳民一個個倒下了。咱們大清國的皇帝和皇太后沒倒下,也丟了半個魂,西逃的一路上都像個紙人,飄啊飄地走路;坐在龍輦和牛拉的大車上也垂著腦袋,光緒皇帝的帽子老是滑下來遮住兩隻眼,老佛爺的鳳冠也直往下掉,腰都直不起來。還有一種上心的人,是好奇,他們就想弄明白,站在眼跟前的人怎麼就走到機器裡去了,變成一個倒立的小人。他們想親自看一看。可是當小波羅說OK時,他們又怯了,從船上涉水上了岸,卻站到了外圍。

  小波羅給謝平遙、邵常來和大徒弟、二徒弟拍過後,沒有外人敢嘗試。知道你不要錢,可誰知道你要不要命呢。終於有第一個嘗試的外人,是個囚犯。說不好年齡,鬚髮蓬亂,瘦得兩個顴骨要刺破臉皮鑽出來,戴著腳鐐和枷板,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短的那一截是為了包紮傷口臨時撕下的,黑乎乎的腳脖子上有塊兩個銀圓大小的疤。他從船上下來,不是因為他有興趣,他沒那個自由,是押解的官爺想見見真章,把他一塊兒揪下了船。下了船,官爺又不敢第一個上,就慫恿囚犯先試。

  「到關外還有幾千里路,」官爺是個娘娘腔,硬憋出權威粗壯的聲音,語重心長地對囚犯說,「一路上累不死也得餓死,餓不死也得凍死,凍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難保不被斷路的強盜弄死。你就試試,死了也是死在家門口。死不了,你他娘的就威風了,有幾個流放犯照過相?還活著從洋機器裡爬出來了。到關外,在那一堆犯人裡,你他娘的就是老大了。你他娘的就能跟我一樣了。」

  流放犯想了想,官爺說的是。照死了也算得其所哉,照不死那他娘的就賺了。他用枷板對著胸骨砰砰地砸,說:「聽你的,官爺!老子拼了!」然後把枷板送到押解的跟前,「官爺,你不能讓我戴著這個照吧?要死也手腳利索地死,要不去了陰間,哪有臉見爹娘。」

  官爺看看四周地形,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就給他打開了枷板。要給腳鐐開鎖,蹲下了又站起來,說:「他娘的,老子差點上了你狗日的當。站在油菜地裡,你他娘的就是踩著個風火輪,別人也看不見。」

  流放犯只好戴著腳鐐站在一片油菜花裡拍了一張照。儘管抱著赴死的勇氣,流放犯還是相當緊張;也因為沒學會看鏡頭,五官和顴骨比平常更硬。不過小波羅選了一個好角度,鏡頭裡,流放犯周圍有金燦燦的油菜花,背後還有運河的縱深,遠近共十一條船被取進了景裡。

  什麼事都沒有,還是拍照前的那個流放犯。官爺問:「你他娘的死了沒?」

  「報告官爺,我好像還活著。」

  「那就好。自己把枷板套上。不疼吧?」

  「一點感覺都沒有。洋大人,你確定照過了?要不要再照一次?」

  流放犯的舉動讓大家備感振奮,想試試的都往前邁了半步。小波羅讓大家分散開錯落站好,來個集體照。然後讓謝平遙操作相機,他和大家合了一個影。在這張照片裡,他在前面半蹲,要不站起來會比所有人都高,其他人隨意地站在他身後。背景也是運河,這必須有,加上碰巧被眾人遮擋住大半的兩條船,一共十五艘。當此時,河道十分繁忙。

  收完傢伙,一對兄弟才提出來,想請小波羅給他們兄弟倆照一張。為生計,弟弟要去天津。此去津門路遠程長,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常說的生離死別大概也就這樣子了,有必要留個紀念。雖然他們拿不到照片,但合了影,在心裡是完成了一個莊嚴隆重的分別儀式。小波羅答應了。重新開張。

  他給兄弟倆拍了不是一張,而是三張。他親自指導兄弟倆站位,建議他們用什麼樣的姿勢可以更好地表達手足之情。他還讓兄弟倆一定答應他,不管以後有多忙,生活有多艱難和幸福,兄弟倆都要約好了定期見面。人生如寄,變幻無常,見一次少一次。說到動情處,語速自然就快了,一不留心就撇出了意大利語,謝平遙只好讓他用英語再說一遍。

  上船繼續行駛。離傍晚還早,這通常是小波羅坐在船頭喝茶的時間。他邀謝平遙一起,這次喝的是龍井。從照相聊起。謝平遙是個外行,小波羅說什麼他聽什麼。他說手頭的柯達相機跟他跑了大半個歐洲,可惜這次行李多,沒法把拍過的好照片帶過來。他可以自信地斷言,根據他的照片完全可以寫出一部世界當代史。這個活兒他早晚得幹。照片固然是一個個凝固的瞬間,也是一串串起承轉合的記憶,所以,它也是未來。就像你在歷史中看到了今天和明天。然後他說:

  「知道嗎,小時候我和我弟弟就經常在一片油菜地裡藏貓貓,藏著藏著,他就沒影了。」

  「去哪兒了?」

  「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會去哪裡。我跟你說過我弟弟嗎?」

  「沒有。」

  「我真有一個弟弟。親弟弟。」

  「哦。」

  小波羅下意識地敲著桌面,「我弟弟從小就喜歡玩消失。1883年1月8日,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Vittorio Emanuele)國王雕像揭幕。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那天也是我弟弟生日。早早地吃過蛋糕,為的是去看雕像揭幕。揭幕之後,還有盛大的閱兵遊行。我覺得全意大利的軍隊全開過去了,維羅納所有街道都塞滿了,人山人海。有步兵,有騎兵,有炮兵,還有搞後勤的,背著鍋碗瓢盆走在大道上。萬人空巷,所有維羅納人都來圍觀。我都不知道維羅納竟然有那麼多人。我懷疑不只維羅納人,半個意大利人都來了。你能想像吧,一個孩子在滿坑滿谷的人堆裡,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像一滴水掉進亞得里亞海裡。我和弟弟都想看閱兵。出門時父母讓我務必牽好弟弟的手,丟了可能就永遠找不到了。我向父母保證,一定圓滿完成任務。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找了根繩子分別拴在我們倆腰上,被擠脫了手,腰上的繩子還連著呢。那天的人是真多,這輩子我再沒見過那麼多人。我死死地抓著弟弟的手,還是被人流擠散了。問題是,當我們被擠散時,繩子不僅不管用,還影響了我擠過去抓弟弟。繩子那頭早被他解開了。我想去抓他時,旁邊的人不斷地踩著繩頭,我的腰被牢牢地拴住。我弟弟又消失了。」

  「後來呢?」

  「接下來的閱兵我一眼都沒看進去,一直找到大街上空無一人。風吹起滿地垃圾。維羅納在拉丁語裡,意思是極高雅的城市,那天我覺得到處是垃圾。我不敢回家。天黑了,我在大聖澤諾教堂下遇到我父母和僕人。他們說,能聯繫上的親戚朋友全發動起來了,大部分都去郊區找了,如果在大街上還能再遇到一個人,那也是幫忙找我弟弟的。」

  「他們沒收拾你?」

  「沒有,哪有時間收拾我?喝茶。」小波羅把最後一點茶平分到兩個杯子裡。「我們去了阿萊納圓形大劇場,去了朱麗葉老家,連朱麗葉的墓地都找了。最後你猜怎麼著?這小子在阿迪傑河的一個橋洞裡睡著了。這小子!」小波羅大笑起來,一直把眼淚笑出來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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