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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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蘇州就租下的,先行一個月,租期滿了看雙方意願,再定是否續租。船老大是蘇州人,姓夏,帶著兩個徒弟當幫手,師徒三人輪流值班,撐篙、掌舵、劃槳、搖櫓、守帆,行程緊急可以日夜兼程。 因為李贊奇的腿傷和等候謝平遙,北上的行程耽擱了幾天,上了船,小波羅讓謝平遙轉告船家,帆漲滿,槳掄圓,把時間追回來。小波羅此行專為考察運河來中國,決意從南到北順水走一遍,時間緊,任務重。在漕運總督府公幹的幾年裡,謝平遙接待過好幾撥研究運河的外國專家,不過都是局部陪同,近的帶他們去看清江閘、黃河與運河的交錯處、洪澤湖的防洪大堤,遠的到揚州,見識一下邵伯閘。此外就是給他們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提供翻譯。一個個打扮得倒挺體面,西裝革履,有的還穿燕尾服,從河邊回到驛館,腐朽起來跟衙門裡的大人不相上下。有個英國來的大肚子老頭,脫下高筒靴裡的臭襪子讓謝平遙洗,謝平遙說,您稍等,轉身走了。還有一個荷蘭來的先生,可能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去慣了,在驛館裡悄悄問謝平遙,能不能介紹個便宜點的中國女人,最好長得漂亮,腳又很小。謝平遙用漢語送他一句國罵。他問啥意思,謝平遙說,問候您母親呢。紅頭髮先生說,這種時候還問候母親,讓人怪不好意思的。由此,謝平遙對這些公派考察的外國專家,跟對衙門裡名為視察實為遊山玩水搞形式主義的大人們一樣,提不起興趣。 但是李贊奇說,這個小波羅不一樣,自己掏腰包,不標榜什麼專家,純粹是好這口。此人生長在離威尼斯不遠的小城維羅納,就是朱麗葉的老家,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那個朱麗葉。喜歡水,沒少跟父親去威尼斯。老迪馬克先生早先是個做鞋的,做鞋做發了,成了個工廠主,業大了求發展,在威尼斯買了幾條兩頭翹的遊船貢多拉,雇人在運河裡一年到頭搖。老迪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車,維羅納、威尼斯兩頭跑收錢。小波羅從小跟父親去威尼斯,對潟湖、運河頗有些心得,威尼斯周圍大大小小的島嶼全跑遍了。著名的馬可·波羅在威尼斯待過多年,小波羅少年時代就尊他為偶像;小波羅原名Paolo Di Marco,保羅·迪馬克,為了向偶像致敬,又不至於背叛祖宗,默許別人微調一下,叫他Polo Marco,波羅·馬可,所以李贊奇叫他小波羅。偶像在元代來到中國,待了十七年,深得忽必烈的賞識;第二次出訪是下江南,從大都沿運河南下,抵達杭州,再由杭州向南,翻山越嶺,穿涉峽谷,到了福州和泉州。小波羅要逆流而上,把運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戰鬥過的地方。 3月的江南春天已盛。從無錫到常州,兩岸柳綠桃紅,杏花已經開敗,連綿錦簇的梨花正值初開。河堤上青草蔓生,還要一直綠到鎮江去。小波羅坐在船頭甲板上,一張方桌,一把竹椅,迎風喝茶。一壺碧螺春喝完,第二泡才第一杯,脖子上已經冒了一層細汗。「通了,通了。」他用英語跟謝平遙說。謝平遙糾正他,是「透了」。中國人談茶,叫喝透了。 謝平遙坐在旁邊另一把竹椅上,手裡一卷《人類公理》,在常州一家書坊淘來的。小楷恭錄的手抄本,老闆賣了個大價錢。此前他在朋友那裡聽過此書,據說是南海先生所作。沒署名,他不敢貿然確認,單看文風與思辨,倒是和他在報章上零星讀過的康有為文章有幾分像。小波羅在常州倒是沒花多少時間,到青果巷轉了一圈,水果、小吃,能進嘴的都嘗了一遍。聽說城外有一家天主堂,獨自一人去了,不讓謝平遙陪。他想一個人走走。謝平遙擔心出岔子,給他寫了幾張紙條,一旦遇到麻煩,問個路什麼的,可以把紙條遞給人看。謝平遙就陪邵常來找地方兌現金,三個人的日常花銷用。他們帶了銀錠、墨西哥鷹洋和一張銀票,票號裡收了墨西哥鷹洋。這東西少,稀罕。兌過錢,邵常來去採買吃食,謝平遙抽空逛了書坊,還買了兩盒著名的龍泉印泥。他回到船上,小波羅也回來了。天主堂如何,見到了誰,小波羅沒說,但看他表情,謝平遙知道可能白跑一趟,更無須問了。 船離了常州,人聲漸稀。運河裡往來船隻也不少,但像泊在碼頭上那種鄰居的感覺就沒了,迎面和前後船趕超時打個招呼,只是過路人匆匆的熱情了。再走出十幾裡,連揮一下手的願望也消失了。春光再好,一路單調地繁華下去也會熟視無睹。也有並駕齊驅一陣的小船,那是為了看清外國人到底長什麼樣。這種時候小波羅很配合,各種搞怪,一會兒斜眉吊眼,一會兒怒目金剛,還做出羅馬勇士的動作來。謝平遙懶得看他笑話,翻兩頁書,掃幾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從書本和風景中游離出去。 他對河道和野地不陌生。這幾年他就在大河邊,造船廠在一片野地裡。就算在漕運衙門,騎馬半個時辰也可以跑到荒無人煙處,但他多年來從未得到過如此開闊的放鬆。若人的內心裡也有一雙眼,那他的這雙眼一直霧障重重。總覺得眼前事一件堆著一件,心裡的疙瘩一個摞著一個,事究竟有哪些,疙瘩到底是什麼,不重要,也弄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憋屈。現在知道了,他其實在持久地渴望一種開闊的新生活,但無法從慣性裡連根拔起。儘管他並不清楚何種生活才算開闊。他跟那個決絕地離開翻譯館的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比,猶疑了,怯懦了,也渙散了,懈怠了。所以,他要感謝老大哥李贊奇。李贊奇十二道金牌催命電報,逼他做了決定。 河水濺上船,濕了他的鞋。調整風帆的老夏爬在桅杆上,提醒他收回右腳。謝平遙對他作個揖,伸直腿,一腳蹬進了運河裡。老夏在高處大笑。他也笑,把竹椅子移到甲板邊,另一隻腳也伸進水裡。在運河邊生活幾年,從沒在這個時候把腳伸進過水裡。怕冷?也不是,就是沒幹過。如果他是個跑船的呢?他突然醒悟,老夏並非笑他天真任性,而是笑他濕個腳沒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小波羅此刻喝著茶,專心看地圖,指著一個點對謝平遙招手: 「揚州!揚州!馬可·波羅的揚州!」 「早呢,」謝平遙腳收回甲板,脫掉鞋襪把水擰乾。風吹過濕的腳,像有涼絲絲的手在來回撫摸。「過了鎮江才是揚州。」 過了鎮江,才是馬可·波羅待過的揚州。 「波羅說他在揚州做過總管。總管在你們國家是多大的官?」 「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做過揚州總管。一部史書都沒提過。」 小波羅聳聳肩,「那是你們識字的人太少。」 謝平遙聳了聳肩。他慢慢就發現,儘管小波羅無比熱愛中國文化和風物,但歐洲人傲慢和優越感的小尾巴總是夾不緊,一不留心就露出來。他還是更願意相信他們自己的出處。當然他也會盡力克制,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嘩啦啦寫上一陣。上好的小牛皮包裝,打開牛皮小帶扣,紙微黃,意大利產。用一隻派克鋼筆,小波羅隨時會對運河做記錄。有新發現、新想法,也會跟邵常來比畫,幫他到行李箱裡取本子和筆。他理想的寫作方式是用中國的紙筆,但他不會拿毛筆,更搞不懂宣紙上墨汁暈染的規律,而用毛筆寫曲裡拐彎的意大利字母,自己都會被繞暈。船上又動盪,根本下不了筆。由此他又誇讚中國人,就是氣派有范兒,寫個字都得筆墨紙硯全套伺候,真排場。做運河的田野調查記錄,他要求謝平遙不離左右,很多中英文詞匯之間的轉換和表達經常脫節,關鍵時候得謝平遙幫一把。他有意外之喜,這個翻譯竟跟運河有如此瓜葛,上到漕運總督府裡有關運河的大政方略,下到河邊日常生活的細節和經驗,謝平遙簡直就是部運河百科全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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