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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曹仁給娜葉遞藥時,職業習慣地去抓娜葉的手,把娜葉的手捏在手裡。娜葉慌了,把手抽回來藏在身後,曹仁剛開始不明白,後來明白了,他解釋他沒別的意思,量量他的脈。都量了,就剩下她,不信她可以去問他們。娜葉抿嘴笑,攏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繼續拾牛糞,很快就走遠了。曹仁站在那裡看著娜葉走遠的背影,郝大地突然在身後說話了:「說句良心話,老董這傢伙不負責任,有這樣的愛人在,死九次也得活回來。」曹仁回頭,郝大地正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走遠的娜葉。

  曹仁想要給郝大地量血壓,郝大地笑起來,走幾步站下,朝遠處的九毛九打了個響亮的口哨,然後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曹仁。

  在宿營地,鍋下牛糞火很旺,鍋裡見氣了。肖沐天坐在鍋邊縫著一條綁腿,很認真,牙一咬一咬的。古蒙兒看不過去,上去從肖沐天手裡把針線接過來。想著這一路都是郝大地做飯,她就對肖沐天說她和娜葉來幫郝大地做飯,只是高原不是內地,傳統手藝用不上,恐怕她們是想幫忙也幫不上。

  古蒙兒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和肖沐天說話,郝大地說得沒錯,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和肖沐天說話,越來越渴望更多地瞭解這個在她眼裡說話言簡意賅、行事果斷卻又和郝大地爭同一個女人的優秀軍官。

  古蒙兒讓針紮了一下,取了手套看手指頭,肖沐天向古蒙兒伸手,古蒙兒遞過自己的手,肖沐天沒捉她的手,卻從她手上取回針線,自己縫起來。古蒙兒不是小心眼兒的人,會錯了意也沒當一回事,說要給肖沐天講一個腦筋急轉彎,想逗他開心,肖沐天偏不給她機會,說這些兵們講的腦筋急轉彎,他都聽過。古蒙兒不管肖沐天聽沒聽過:要讓一根鐵棍變短,既不能折斷,又不能削短,怎麼變?

  肖沐天回答說:「和一根比它長的鐵棍比。」

  古蒙兒有些失望了,她沒想到肖沐天這麼快就回答出來了,肖沐天沒有假裝不知道,假裝開心,假裝讓她一點一點去揭這個謎。其實古蒙兒給多戛說了另外一個答案:還是和一根鐵棍比,兩根鐵棍一般長,比的豎在那兒,看得清楚,被比的埋了一大半,所以變短了。

  肖沐天抬眼看古蒙兒,古蒙兒接著說:「知道你和大地怎麼比嗎?比的是大地,讓人看得清清楚楚;被比的是你,一大半埋著,看不清。」古蒙兒說罷咯咯地笑。肖沐天不笑,取過匕首,熟練地攏牛糞火,繼續縫綁腿,笑都沒有回應,古蒙兒不笑了,她實在沒想到肖沐天是這麼沒趣的一個人,她還以為他會是一個好的談話物件,她又錯了,如郝大地說的那樣,她看不懂他。

  夜一點點暗下來了,岡多則拉主峰像一座古怪的城堡,雪是藍色的,風大,即使在夜裡,也能看見雪粉從地面飛速刮走的樣子。牛糞火燃得很旺,肖沐天站在火堆邊,郝大地坐著,兩人被篝火映成出沒無常的印第安人,在火堆邊低聲說話。

  在帳篷裡,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睡著古蒙兒和娜葉,另一部分睡著軍人,中間被羊圈的雪牆隔開。古蒙兒是專業睡袋。娜葉是軍用睡袋,自己沒帶,曹仁讓給她的。朗措不光有睡袋,還有酒精暖壺暖腳。三個年輕的兵上雪山是偷偷來的,沒準備睡袋,衣裳都穿在身上,鎧甲似的裹在毛毯裡,縮成肥蝦球。

  古蒙兒透過帳篷的門縫朝外面看,牛糞火堆旁,肖沐天和郝大地聲音壓得低低的,你來我往,看來不怎麼對付。古蒙兒縮回睡袋,扭頭看娜葉,娜葉眼睛大睜望著帳篷頂,在想事,古蒙兒想和娜葉聊天,她一直想問娜葉的愛人是怎麼犧牲的,她又是怎麼支撐一個家的?她是不是很愛她的愛人?一路上娜葉很安靜,不像她,一路上都在惹事,還差點要了肖沐天的命。

  娜葉的思緒被古蒙兒扯回現實裡,連隊告訴她,愛人的車翻下懸崖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接受這個消息,有他,她得多一份牽掛,多一份孤獨,比沒有他更孤獨。可時間久了,這樣的牽掛和孤獨就習慣了,能忍受了,盼著它了,想它長久了。他不在,牽掛就沒有希望,有他的孤獨上,又多了一份沒有他的孤獨,沒有希望的孤獨。還有孩子。孩子是他抱過的,一輩子都會帶著他的氣味。孩子會老在她之後,她得一直陪孩子,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這種習慣,摘不掉,這世上沒有任何刀子能把它摘掉。而這些,古蒙兒是不會理解的,她也理解不了,沒有經歷這種生活的女人是無法體會做一個邊防軍人妻子的各種苦衷的。

  說了一會兒話,古蒙兒就讓娜葉早點休息,她卻沒有睡覺,朝帳篷外走,在門口站住了,她聽到了帳篷外壓低聲音的爭吵。

  郝大地的聲音:「你當什麼人都是你,非守著高原,往雪山上一站,就自認為是海拔最高的那個?那有用嗎?我不會把國家扛在肩頭上。我沒那麼大力氣。可我能把一個人扛在肩上,扛結實,誰也別想阻止我。」

  肖沐天的聲音:「知道你的問題嗎?事情做了,再把事情糟蹋了;人在山頂上站著,非要證明自己和山頂沒關係;頭仰著,眼裡是滿天星星,非把腳往泥水裡夠,拉都拉不住。你以為你這樣很有個性是不是?」

  「別來這一套,拿這個哄新兵蛋子行,哄我你得添點兒新內容。」郝大地顯然很激動。肖沐天也激動了:「沒有新內容。不許你再騷擾她。她已經很難了,再下去你會逼死她。」

  「這麼說有用嗎?你以為只有你才對她負責,只有你才愛她,才能讓她生活得有希望?老實告訴你,你根本不是那個能夠對她負一輩子責的人,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過去她根本沒活過,是我讓她活過來的。」郝大地反擊肖沐天。

  古蒙兒聽到這裡,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是曹仁,披著衣裳,示意他要出去。

  肖沐天在極力說服郝大地:「怎麼活?讓她神神道道,不顧一切,把那點兒可憐的自尊都毀掉,把平靜的生活毀掉,來迎合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瘋子,來和你跳高原森巴舞?你不覺得你很幼稚?」肖沐天看到曹仁從帳篷裡出來,不說什麼了。郝大地哼了一聲,轉身向帳篷走去。古蒙兒想躲,來不及,郝大地一頭鑽進帳篷,陰沉著臉,看也沒看古蒙兒,丟下一句話就去了自己的地鋪。「撒尿多穿點兒。別聽牆角。」

  話不是能接的。古蒙兒還愣著,後面跟著肖沐天,肖沐天看了看她說:「沒事就早點兒睡。」

  古蒙兒看著肖沐天回到自己的地鋪上,能看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過了一會兒,肖沐天檢查一個個睡得酣熟的兵,替他們掖好毛毯。曹仁回來了,凍得哆嗦,往毛毯下縮。肖沐天過去推了推曹仁,曹仁翻身爬起來,肖沐天讓他去自己睡袋裡睡,他知道曹仁把睡袋給了娜葉,作為醫生的曹仁,他必須是最後一個倒下的人。曹仁看肖沐天一眼,欲言又止,索性就去了肖沐天的軍用睡袋。

  肖沐天和衣在曹仁的地鋪上躺下,拉過毛毯裹住自己。九毛九在郝大地懷裡拱了拱,起身走到肖沐天身邊,鑽進他懷裡。肖沐天舒坦地摟住九毛九,郝大地在一邊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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